“驾!驾!驾……”
四月春光正好,只是这春光却照不进大汉北疆各道官衙宅邸的深墙之内。
一股无声的寒流,此刻正如开夏的热浪,顺着官道驿传,从东都洛阳悄然蔓延至州县乡野。
崔恕在府中的那些提点,已然在无数心照不宣的默契运作下,成了一道道具体的指令。
那些深陷京察漩涡的关内、陇右、东畿、河东、河北、大宁、辽东诸道官吏,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开始了疯狂的亡羊补牢。
北方某处官道上,几匹快马溅起泥点,自官道岔入乡道,继而冲进了上百小院组成的村落中。
村内的百姓见到他们身穿锦袍、乘骑大马,心中虽说好奇,但也知道这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
在百姓的注视下,身穿锦袍的家丞带着几名家仆来到某处夯土院墙围起来的院落前,毫不留情的推开了虚掩着的院子。
面对院门被粗暴推开,院内正在干活的农户们顿时惶恐起身,而这家丞却不给他们机会,直接不耐烦地呵斥:“看甚看?画押!”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家仆也分别拿出契书,将手中沉甸甸的布袋丢到了农户们面前。
老农家境不差,虽是夯土院墙,但院内面积占地近亩,有夯土木柱和灰瓦修成的正屋及左右耳房,以及东西两处厢房,后院依稀能看到柴房和牛棚。
面对这群人,院内作为家长的六旬老翁站了起来,两个三旬青壮跟在他身后,另外还有四名女眷和三个孩童。
虽然穿着麻衣,但也个个衣着得体,体态丰腴。
如此情况,即便不算富庶之家,但家境也绝对不差了,起码还没到需要卖屋卖田的地步。
老翁站起身来,苦涩的朝着家丞等人作揖:“张家丞,某家中只有二十四亩公田了,实在没有田可卖了……”
“汝穷鬼矣,某怎会前来买田?”张家丞脸色不好看,冷哼道:
“家主觉得汝家中贫苦,令某前来多添十贯钱,眼下令汝重签契书。”
“如若不信,可寻个识字的前来,将契书看个清楚!”
张家丞的话令老翁们脸色大变,他们根本不敢想象张家丞是给他们送钱的,毕竟这与黄鼠狼给鸡拜年没什么区别。
只是见他脸色难看,不像是说假话,老翁随即看向身后的大儿子:“大郎,汝去请周家二郎前来,让他看看这契书。”
三旬的青壮点头,忌惮看向张家丞,随后便走出了院子,很快带着一个身穿粗布麻衣,但面貌十分精神的少年人赶来。
少年人来后,家仆们便将契书递了出去,而少年人也不害怕他们,接过契书便看了看,随后点头看向老翁。
“赵阿翁,这确实是契书,每亩田作价三贯,汝家中五亩私田,应作价十五贯。”
“十五贯?”老翁及他两个儿子儿媳纷纷倒吸口凉气,张家丞则是冷哼看向那少年人:“看够了就滚出去!”
少年人也不孬,冷哼看向张家丞,随后将契书交给家仆便转身离去。
家仆们看向张家丞,若是平日,张家丞肯定会出手教训这少年郎,哪怕他在官学就读也没用。
只是如今多事之秋,自家家主三令五申让自己低调行事,不要生出事端,他便忍下了这口气。
他转头看向那赵阿翁,呵斥道:“前番五贯买了汝五亩私田,眼下石州的水田也不过两千八百钱,家主给了汝三千钱的田价,汝便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记牢了!”
“画押!”他催促着赵阿翁,赵阿翁无奈,又瞥见家丞身后家仆按着的腰刀,最终接过契书,在上面按下了拇指。
见到契书到手,张家丞头也不回的带人便走,而赵阿翁身后的赵大郎则是上前提起了那沉甸甸的布袋。
见张家丞他们策马走远,他将布袋打开,瞧着里面的铜钱,忍不住骂道:
“当初低价强买了五亩私田,如今又高价卖出,定是有手段等着家中。”
赵阿翁闻言脸色变化,身后的赵二郎及女眷孩童们也不由面露委屈。
远离县城的他们,此刻还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而他们也只是众多受害百姓中的一员罢了。
得到消息并开始亡羊补牢的官吏豪强们,此刻纷纷照猫画虎的重新与那些被他们强取豪夺百姓重签私田契书。
对于弄出命案或欺压百姓的事情,他们则是搜寻替罪羊,将罪刑张冠李戴到普通百姓身上。
他们手中隐匿的田亩,则是改头换面,以过去三年开垦的荒田上报,重新登籍造册在各县县衙中。
荒田开垦三年不收赋税,这本是刘继隆制定的利民的国策,而今却成为了贪官污吏与世家豪强钻空子的活路。
这些事情,他们做的虽然隐蔽,但只要稍微打听,却也能打探得到消息。
只是由于他们收买了里里外外的人,因此掌握证据的人都成为了他们的同伙。
欺压者与被欺压者成了同伙,这着实是天大的笑话……
“听真未?城外的赵老棍,前岁田产叫刘家强夺了去,浑家都气殁了…”
“怎不省得!昨日竟见他给刘家作证,说那田产是他自愿售卖!”
“呸!没脊骨的货!”
“朝廷差天使来与俺们做主,这厮倒好,为几贯铜钱便卖了心肝,与那群豕犬辈共穿一条裈了!”
“帮着豺狼撕咬羔羊!没脊骨的家伙!”
街头巷尾间,那些知晓内情的百姓三五成群的嘲讽着那些为恶的世家豪强与官吏,唾骂着妥协的平民。
那些收了钱、画了押的苦主,面对指责也只能面红耳赤,把头埋得更低,脚步匆匆地逃离人群,半句不敢反驳。
由于没了人证和物证,朝廷的京察虽然不至于频频受挫,但能够查到的贪官污吏也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除此之外,由于地方官吏豪强令人不断检举那些清廉的官吏,北方本就浑浊的水,如今更是被搅得更为浑浊了。
这些种种做法,无疑让朝廷京察的难度在不断提高。
“扑通……”
临州狄道城行宫的后园池塘边,此刻的刘烈正面无表情地捻着鱼食,将鱼食投入水中,看着鲤鱼翻涌争抢。
水面下的激烈,与水面上的平静,形成诡异对比。
此刻的他心底有几分轻松,但更多的还是烦躁。
轻松的是,底下人报来的案子似乎渐渐少了,由于证据难寻,许多事便可以查无实据来销案,他也不必再做那得罪尽天下勋贵的恶人了。
烦躁的是,就凭眼下查出的这些小鱼小虾,即便牵连三服,恐怕也难填满自家阿耶那“移民实边”的宏大计划,更难让父皇满意。
“呵……”他忽然冷笑一声,将手中一整把鱼食尽数抛入池中,引得群鱼疯狂翻腾。
恰如这天下,投下些许饵料,便看清了众生百态的贪婪。
正在这时,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刘烈不用回头便知道来人是张承业,而张承业则是悄步来到其身后,躬身低语:“殿下,洛阳有消息了。”
“嗯”刘烈应了声,张承业则小心翼翼,将近日朝会之上,崔恕等人如何发难,曹茂、韩正可等人如何顶住压力,圣人如何反驳群臣的事情细细道来。
得知自家阿耶并未被朝议动摇,刘烈紧绷的后背微微松弛,吐出一口浊气。
旋即,他似想起什么,语气平淡地问:“舅父是何态度?”
闻言,张承业突然语塞,片刻后才细若蚊蚋道:“封尚书……未曾表态。”
刹那间,园内空气仿佛凝固,刘烈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骤然冷了下去,盯着池中争食的锦鲤,半晌无言。
张承业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只道自家太子的亲舅舅,竟在此等关头竟选择明哲保身,已是大大失了分寸,寒了殿下的心。
沉默良久,刘烈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还有事?”
张承业这才从袖中取出四封密信,恭敬呈上:“此乃四位先生从各道送来的书信。”
刘烈闻言,心情略微好了几分,伸手将书信接过,先后拆阅起来。
信上字迹各异,内容却惊人一致,皆是劝他坚定心志,勿为浮言所动,并附上了应对当前困局的具体策略。
四人建言内容大同小异,但却让刘烈看得津津有味。
在私人眼底,世家既然欲以“荒田”瞒天过海,那他们只需要教令各州县,将洪武八年至今所有报备的垦荒田亩重新勘验地力、核对相邻田亩之旧契就能应对。
新垦之地,自然不可能有老田的肥力,更何况邻田旧主岂能不知土地何时复垦?
对于那些被挑选出来的替罪羊,只要将他们单独隔离审问,准许其戴罪立功,以“告发主谋者减罪,执迷不悟者同罪严惩”,便可轻易从内部攻破!
此外,还可明发告示,言明“朝廷只究首恶,协从者若能检举揭发,亦可酌情宽宥”,如此便可分化瓦解。
面对这些计策,刘烈重新恢复了自信,同时将手书递给张承业,头也不回的吩咐道:
“传令众人,照此四位先生所提之法继续查案,不可气馁,待功成之后,某亲自为众人请功。”
“此外告诉他们,眼下能查出多少官缺,日后朝廷便要补多少官缺,希望他们分得清利害。”
“是!”张承业精神一振,旋即领命告退。
在他脚步声走远后,刘烈脑中则是浮现起了那个自小便与自己不亲的舅舅身影。
“舅舅?不过如此罢了……”
在刘烈这么想的时候,一道道的教令不断通过张承业的吩咐,由快马发出,飞驰各州县而去。
原本趋于平静的京察,不出意料的再度喧闹起来,而他们见招拆招的做法,也令北方诸道的官员被动了起来。
一时间,北衙六军与京察官员都行动了起来,甲片的簌簌声不断在各县街头巷尾作响,无数北衙六军在京察官吏的吩咐中,拷问那些作为替罪羊被抓的罪犯。
不仅如此,这些罪犯的亲眷也被查了个清清楚楚,带给了这些罪犯不轻的压力。
有人在这种压力下选择翻供,也有的选择硬着头皮走到黑。
面对这些人,刘烈的选择很简单,那就是杀!
刘烈不知道那些幕后之人承诺了这些替罪羊什么,但他知道,这些替罪羊中大部分肯定都是被哄骗来的。
毕竟以大汉的传统,除了罪行恶劣者会被处斩外,其余大部分都是被流放,最严重也不过举家流放罢了。
对于生活普通的百姓来说,举家流放虽然沿途危险,但起码家人还在一起,还能在边塞团圆。
只是刘烈要掐灭这些人的侥幸,让这些替罪羊彻底发疯……
“额……额……”
昏暗的县狱中,所有被提审的罪犯都被放回了牢房,这些罪犯早已遍体鳞伤,躺在冰冷的夯土地上苟延残喘。
官吏们的声音传来,虽然听着十分遥远,却依旧能听个大概。
“太子殿下教令,今岁罪犯从重处罚,罪犯者斩,三服以内亲眷流配云南。”
“云南?不应该是大宁或者辽东和安西、北庭吗?”
“那是老黄历了,如今云南新拓,只有数十万蛮民,正需要这群人。”
“那他们可遭罪了,从北边前往云南,起码三千里路程,沿途栈道瘴气不断,估计十个人也就能活下来一个。”
“速去汤沐肆洗洗这股牢骚味,等会再与汝说。”
脚步声走远,官吏的谈笑声也渐渐消失。
可对于县狱内的那些罪犯来说,他们的意识则是在官吏们的交谈中逐渐清晰,继而惊恐起来。
哪怕浑身无比疼痛,他们却依旧强撑着爬到了监牢边上,对外叫嚷道:
“不是流配吗?为何斩某?”
“对,流配!应该是流配才对啊!”
“官耶!官耶别走!某应该是流配才对!”
时间推移下,无数罪犯不断开口询问,脸色愈发绝望。
从午后到黄昏,从黄昏到入夜……
他们仿佛被抛弃了般,除了前来送稀粥的兵卒外,没有人会理他们。
哪怕就是兵卒,他们也都会在送完稀粥后快速离开此地,仿佛此地有什么大恐怖般。
一连数日,罪犯们的询问都得不到回答,他们的心理防线也在这种无人理会中逐渐崩溃。
这份崩溃,最终随着兵卒们将一碗填上肉菜的粟米饭摆在面前达到顶点。
平常不与他们交流的那些送饭兵卒,此刻竟将盛满肉糜的粟米饭重重搁在栅栏外,话音冷得像三九天的铁镣:
“吃了这碗辞阳饭,明早好生辞日头。”
瞬息间,整个县狱大大小小数十处栅栏骤然死寂,随即爆出骇人的骚动。
一个浑身血痂的汉子猛地扑到栏前,陶碗被撞得粉碎:
“某不过顶流配的罪!怎就落到吃断头饭了?!”
在他的率先开口下,无数囚犯纷纷不顾身上伤痛,在此刻爆发了自己最大的力气与声音。
“城西徐家三郎,他亲手塞某五十贯钱!说好只顶欺负张娘子的罪过!”
“李家的家丞逼某认下人命官司!说若不应承便杀某全家啊!”
“欺辱张家铺子的事情是王家的二郎干的,非是某!”
“赵氏……”
霎时间,牢狱化作修罗场,罪犯们争先恐后扒着栅栏嘶喊。
有人捶胸顿足说替县尉侄儿顶了殴杀百姓的罪,有人哭诉里正逼他认下纵火焚仓的勾当。
县狱那污浊的空气中,此刻不断翻涌着世家豪强、官员勋贵的名号,时不时还夹杂着定罪贿赂的钱数与威逼细节。
可即便如此,这群送饭的兵卒却依旧如泥塑般漠然,只是沉默着收拢空碗便转身离去,引得无数罪犯嚎啕。
在这嚎啕声下,这群罪犯看不到的转角处,三名坐在椅子上的青袍书吏,已然将面前桌上的文册写了一页又一页。
根据供词,明早就准备好的京察官员们,随即便带领北衙六军走街串巷,将供词上的所有人证都抓到了县狱之中。
这群收了钱的人证在见到县狱里那群罪犯的下场后,吓得立马就将他们所知的事情尽数抖露出来。
得了人证和罪犯的供词,北衙六军便开始登门抓人。
一时间,整个北方诸道都充斥着甲片作响的簌簌声,尤其是戒备森严的洛阳城内,那甲片簌簌声更是听得人睡不着觉。
崔恕披着披风站在夜色下的院子里,尽管他的宅邸足够大,可街道上传来的甲片簌簌声还是让他不寒而栗。
家丞站在他身后,尽管佯装平静,但心中的紧张却依旧无法掩饰。
在他们焦虑的时候,郭崇韬却气势汹汹的带着百余名精骑将曾经的英国公府,如今的昌松伯府给包围了起来。
郭崇韬站立于昌松伯府乌头门前,身后百余名羽林精兵沉默如山。
火把的火光飘零中,他微微抬手,两名提着撞木的羽林军士正要上前,但乌头门却忽然从内打开。
“嘎吱——”
曾经的开国勋臣王思奉,此刻浑身穿着保养完好的明光铠,手持鄣刀如被逼入绝境的猛虎般踏步而出。
在其身后,二十余家仆竟皆披挂扎甲,更有三十余壮奴手持制式步槊,在府门前结成简陋军阵。
“郭竖子!”王思奉声若洪钟,横刀直指马上的郭崇韬:“某随陛下征吐蕃、平河西时,尔还在牙牙学语!”
“今日尔等不仅要某家大郎性命,还敢带兵围某府邸羞辱于某?!”
面对王思奉的这些话,郭崇韬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只是目光飞快掠过那些甲胄森森的家仆,嘴角上扬显露笑意:“私藏甲胄,结阵抗法……”
“昌松伯,您还是好好考虑清楚,您这刀到底是对着朝廷,还是对着陛下。”
“汝休要拿陛下来压某!!”
王思奉目眦欲裂,脸上皱纹因愤怒而扭曲,而郭崇韬闻言则是冷哼道:“若是不谈陛下,那汝可知府上几位郎君都干了什么?”
“强占民田三百顷可是事实?纵奴殴杀农户十三口可是事实?!”
“荒唐!!”王思奉恶狠狠看向郭崇韬,手掌紧攥鄣刀:“那些田产是某血战得来,汝莫要诬陷!”
“巧舌如簧,某今日便拔了汝舌头,且看汝等还如何蛊惑陛下!”
话音落下,王思奉大吼一声,竟如疯虎般扑向郭崇韬。
郭崇韬心中一凛,连忙后退数步,同时挥手:“拿下!”
在他没入军阵之中的同时,在他身后羽林精骑早已下马结阵,与昌松伯府的家仆交战起来。
“噼噼啪啪!!”
“噗嗤!”
“额啊!!”
“哼……”
枪声与金铁交鸣声、槊尖入肉声、濒死惨嚎声瞬间撕裂洛阳的夜空。
王思奉的家仆虽勇,却如何敌得过装备齐全的北衙六军?
只是交锋瞬息间,火绳枪便重创了数名甲士,同时将后方那些没有披甲的家仆击毙大半。
双方短兵碰撞,不断有人被长槊刺穿,血水顺着石板缝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洛阳城中各处都隐约传来类似的喊杀与哭嚎声,显然洛阳城内的矛盾与碰撞不止昌松伯府这一处。
喊杀声下,烛火昏黄的贞观偏殿内,西门君遂脚步匆匆的走入殿内,满头大汗的朝着刘继隆行礼作揖:
“陛下,昌松伯、张掖公、武川侯、延恩伯、五原伯等十二家勋贵府邸被郭舍人带兵包围,此外朝中许多臣工的府邸亦被包围。”
“昌松伯、张掖公等人私藏甲胄,带家仆与北衙六军交战……”
西门君遂冷汗直冒,他从未想过事情会闹成这样,而坐在主位上的刘继隆却依旧拿着手中书本,平静翻阅。
甲片簌簌声作响,顿时贞观殿外便被神武军的将士团团包围,身披甲胄的赵英快步走入殿内,寻到偏殿门口朝内作揖。
“陛下,臣来来保护陛下安危!”
“嗯……”
面对赵英的话,刘继隆微微颔首,他早就猜到了王思奉这群浑人不会那么快的束手就擒。
赵英见刘继隆颔首,随即起身走回到了殿门处,手扶腰间刀柄,来回渡步殿门外。
远处的宫廷夜幕下,两名火急火燎赶来的汉军将士来到殿门前,朝赵英躬身作揖。
“国公,应天宫门外聚了不少官员……”
“令他们在南衙好好休息,莫要做他想。”
赵英吩咐过后便摆手示意二人退下,继续带兵拱卫着贞观殿。
往后几个时辰里,时不时便有羽林军的人来禀报情况,从王思奉到刘英谚,再到下面那些大大小小的勋臣……
这些人的作乱尽数被北衙六军的留守兵马和金吾卫镇压,主犯被抓捕入狱,那些被查案查出的勋贵子弟与勋贵及官员们则是被直接丢到了大理寺的署狱中。
天色渐渐明朗,街道上的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除了昨夜的喊杀声似乎还时不时的在耳边回荡外,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铛…铛…铛……”
晨钟作响,群臣如往常那般前来上朝,可这次上朝的队伍却整整少了近两成,这令众多官员心生焦虑,直至入班乾元殿时,他们依旧心神不安。
“唱声!”
“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慌乱的万岁声中,身穿常服的刘继隆走上金台,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目光在殿上扫视。
纵使已经知道了昨夜有哪些人抗法,但当他们的面孔真的消失在自己面前时,刘继隆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低沉。
“陛下,昌松伯王思奉、张掖县公刘英谚及武川伯等六十七名勋臣官员于昨夜抗法,并有私藏甲胄,戕害百姓同僚之罪,现已关入贯城天牢中,请陛下示下……”
熬了一夜的郭崇韬,此刻身穿官员常服,持着笏板上前将昨夜的事情细细道来。
许多官员沉默倾听,最后都小心试探的看向金台之上。
他们本以为刘继隆会流露出些许伤心的表情,但刘继隆不为所动,古井无波的开口道: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勋臣亦是如此。”
“昨夜犯罪诸臣,皆以《大汉律》惩治,定要秉公执法。”
“臣谨遵圣谕……”
郭崇韬躬身退下,一身绿袍在诸多绯袍与紫袍中格外显眼。
只是群臣都知道,今日过去后,他这身绿袍恐怕很快就会换成绯袍了。
“诸卿可还有事启奏?”
刘继隆询问群臣,群臣中随即出现了少许大臣将话题岔开,而新的话题无非就是老生常谈的干旱与洪涝。
北旱南涝的局面,从咸通年间延续至今,只是由于大汉兴修水利,掘井较多,因此才没有造成旱地大饥,易子而食的情况。
饶是如此,每年十数州数十县的蠲免和平抑粮价等政令还是不可避免的。
农业社会下,百姓的抗风险能力还是太弱了,若非刘继隆征收如此高的赋税来调动资源,加上如今大汉组织力度和速度还算比较快,易子而食这种事情并非不会发生。
在天灾下,似乎所有事情都可以往后推延,但对于大汉而言,西南的战事却不能推延。
在河北、河南、关内等处遭受旱灾的袭扰的时候,作为大汉粮仓的剑南道却不断转运粮草前往云南。
朝廷此前在京畿道查获的五百万贯钱,尽皆流入了剑南道,分夏秋两季买入粮食,保障剑南道粮价不跌的同时,将一批又一批的粮食运往了云南。
只是运送的粮食虽然多,且也为民夫们添收不少,但能运抵的粮食却并不多,尤其是战线拉长到永昌后,这种情况更为明显。
相比较北方因为京察而人心惶惶的局面,云南明明是前线,可如今却看上去十分太平。
在高骈的招抚下,数万群蛮走出哀牢山,以辅兵的身份成为汉军中一员。
今日是发月饷的日子,曾经的阳苴咩城,如今已被装上了“大理县”的石匾。
原本的南诏王畿之地,如今改名为理州,治所大理,下辖太和、巍山、越析等县。
大理城外,数万人的军营矗立在西洱河畔,三万汉军与五万蛮军驻扎此处,筹备着几个月后的西征。
汉军作为正兵,军饷依旧按照昔年定下的规矩发放,而蛮军则是作为辅兵,统一定下每月五百钱,三斗粮的军饷。
虽然号称辅兵,但实际上就是作为民夫随军,只是他们比大汉自己招募的民夫要具有战斗力罢了。
对于军饷的区别,高骈并没有隐瞒,而是开诚布公的告诉群蛮。
只要群蛮想成为正兵,那就需要接受穿戴甲胄,每日一练,三日一操的正兵训练。
正兵的待遇虽然是辅兵的三倍,但辛苦程度也远超辅兵,更何况蛮民若是要参军,那参军后后需要举家戍边,如此才能发放熟田给他们。
不少蛮民并不愿意离开世世代代生活的祖地,但也有不少聪明的蛮民选择了投身汉军。
这些投身汉军的蛮兵被高骈交给了李阳春,如今编兵五千,上午扫盲学习官话,下午接受操训。
作为高原山地长大的百姓,他们的体能毋庸置疑,因此李阳春主要还是以思想和扫盲、配合作战等课程为主。
今日发饷,李阳春特意前来监督五千蛮民汉兵的领饷,遇到汉话不熟练的,便带着懂得蛮语的书吏为他们翻译。
“某、领饷…二军三营、三团、一队队长、岩孟……”
“步卒队长年饷三十贯,这是二贯五百钱,自己数数。”
草棚下,一袋袋沉甸甸的铜钱堆在后方,书吏们坐在铜钱前面,在文册上带着说官话磕磕绊绊的蛮兵们签字画押,最后将钱交给了他们。
得到钱后,皮肤黢黑的蛮兵转身抱着钱走向李阳春,憨厚笑道:“钱、换……”
“说你们的话吧,想要换什么?”李阳春用熟练的孟蛮话与岩孟交流起来。
云南大大小小数百个部落,语言各不相同,但孟蛮算是大族,李阳春在云南两年多时间,自然学了孟蛮的话。
除此之外,白蛮与乌蛮的语言他也学了,所以能够与岩孟等群蛮轻松交流。
对于这些才参军不到半年的蛮兵,他们所掌握的词汇量和认识的文字太少了,因此营地里基本还是以蛮话交流为主。
“五口大铁锅和十件衣服,还要粮食和盐。”
二十出头的岩孟憨厚笑着,作为南诏眼中的群蛮,除非被选入常备军的群蛮,不然其他群蛮根本没有军饷,抢到什么算什么。
岩孟当初在通海被李阳春俘虏后,便很快被招降并在李阳春抵达阳苴咩城后,成为了蛮兵中的队长。
“还要铁锅?”
李阳春皱眉看向岩孟,毕竟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领饷,但每次领饷他都要买铁锅,而且还是大铁锅。
“部落要铁锅和粮食、盐,我家里要衣服。”
岩孟憨厚笑着,并不觉得被部落吸血有什么,因为现在的他日子十分舒服,每日能吃一顿肉,粮食管够。
因此将军饷都用来买部落需要的东西,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算了,拿给他吧。”
李阳春叹了口气,似乎见惯了类似岩孟这种被部落吸血的蛮兵,吩咐左右书吏带岩孟去领东西后,他便走出了草棚,对排起长队蛮兵们叫嚷道:
“照顾部落是好事情,但你们身上也要留点钱!”
他用官话和三种蛮语重复说着,蛮兵们憨厚对他笑着,但并没有人附和。
在他们看来,部落把自己送到了这种好地方,自己理应回报部落。
对于他们这种想法,李阳春只能摇摇头,寄希望于他们日后学明白了官话和汉字后能做出改变。
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远处有快马疾驰而来,来到草棚前连忙下马,对李阳春作揖道:“李王,高王有请……”
“知道了。”听到是高骈有请,李阳春随即令人牵来马匹,随后往大理城赶去。
尽管祐世隆试图放火烧毁阳苴咩城,但阳苴咩城太大,且汉军来的很及时,因此许多建筑的主体保存还算完好。
如今经过七个多月的修补,大理城内已经看不出被焚毁的痕迹,只是曾经的五华楼缩水了两丈,但依旧是观赏风景的好地方。
汉军代替南诏军队成为了这里的风景,穿着战袄的李阳春也脚步轻快的来到了五华楼的顶层。
尽管不如曾经的五华楼繁华,但眼下的五华楼左侧苍山、右侧西洱河,风景足够取代那些富丽堂皇的装修。
高骈、张武、王建、王重任、葛从周、张归霸等人皆已坐下,李阳春来了后便坐在了左首位。
见众人到齐,高骈这才开口说道:“眼下已经是六月末,过往两年我军尽皆以十月方才动兵,而如今西南诸道先后起运四百余万石粮食,大理更是囤积有三十余万石军粮。”
“凭此军粮,我军或许可在八月末发兵,并趁势抢收南蛮秋粮,继续西进将永昌全府收复。”
收复永昌全府,这代表汉军最少也得深入西境六百里,而深入西境六百里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他们已经驻跸大理六个多月,早就弄清楚了西边的情况。
且不提从大理攻打永昌,沿途道路险阻,单说从永昌境内的情况就足够复杂。
不仅要翻越高黎贡山,还要前往被毒虫蛇蚁包围的押西城和拓南城、越礼城。
若是在冬季也就罢了,可高骈的建议是八月末发兵,提前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的差距看似不大,但对于汉军来说可是致命的。
这么做固然能截获南蛮手中军粮,但瘴气疫病带来的死伤,恐怕远比这些军粮要重要。
“某以为,无须如此急切。”
“末将以为不可……”
张武率先开口,而他开口过后,王建与王重任、张归霸、葛从周等人也纷纷表态,基本都不支持八月末出兵。
高骈见状将目光投向李阳春,而李阳春则是沉吟片刻后才道:“若是以某手中蛮兵为先锋,再配以两千火枪兵和炮兵,兴许能成功夺取永昌城。”
“永昌城耕地十余万亩,若是能获得这十余万亩耕地所产的粮食,后方便可减少上百万石的损耗。”
“此外,从永城俘获的数万百姓,亦可迁徙曲州、昆州、昭州等处,将后方的抛荒的耕地种出粮食,也能减少我军粮草压力。”
“只是从大理攻往永昌,沿途道路崎岖,我军的重炮恐怕无法调动,只能以轻炮进攻。”
“以轻炮进攻,哪怕配合穴攻爆破,也不是那么容易攻入永昌的。”
“因此高王还是得做好失利的准备,请示陛下才能知道是否需要在此时动兵,毕竟眼下确实不是动兵的好时候……”
李阳春的话令众人眉头紧皱,他们自然知道李阳春说的不止是战场上的事情,更多的还是后方京察引起的动荡。
北方京察的事情,虽然没有影响到他们,但他们身后多多少少也有些不干净。
如果现在动兵,是否会让陛下以为他们挟军威胁陛下,令陛下停止对他们的京察?
李阳春的话不无道理,但高骈闻言却从桌案上拿出一份手书。
“这是陛下的手书,两月前便已经发出,内容是准许某等便宜从事。”
“即便诸位家中有些许问题,亦可以收复云南之功相抵,故此中原之事与某等无关,某等只需要收复永昌便可。”
高骈的话与皇帝的手书,顿时令王建等人纷纷放松下来,而李阳春也不免感叹自家陛下安排得当。
有了这份承诺,底子不干净的将领就会想着奋力立功来功过相抵。
底子干净的武将也不会有那么多顾虑,可以放心大胆的指挥兵马了。
想到此处,李阳春与众人先后躬身:“既是如此,末将听从高王军令。”
“嗯……”高骈满意抚须,随后便与众人商量起了如何收复永昌。
以李阳春的为先锋,率先占据还未收割粮食的永昌,然后再慢慢扩修驿道,将永昌全境南下,逼祐世隆西走丽水。
只要祐世隆前往了丽水,丽水与永昌间的高山密林就会成为两军阻碍,汉军只需要重点在永昌布防,就足以解决外忧。
只剩下的群蛮内患,则是可以用其他手段慢慢解决。
众将闻言没有异议,高骈便定下了八月二十五日出兵的时间。
与之相比,此时的南诏才是真正的内忧外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