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人是中文系的王立嘉,古汉语教研室的蒋绍余,还有研究生院的朱德西。
全是燕大的教授,余切的同事。
历来全国高考各科试题的拟定都并不神秘,地点无一例外在京城,语文这一科尤其不神秘,主要由燕大这几个老教授来完成。其中王立嘉负责现代文阅读,蒋绍余负责文言文阅读,朱德西是语文考卷的总负责人,他有终审权。
好几年的作文题都是朱德西来出。
上面为了避免燕大小圈子舞弊,在命题组中还加入了四位中学组的教师,以及两个燕京师范大学的教授。
然而,高中教师怎么可能影响到燕大教授?
燕大这几个人掌握了试卷的终审权,外加两篇阅读、大小作文,甚至还有一些语法题。
因此可以说语文试卷就是燕大的自留地。在整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朱德西为代表的燕大人统治了全国高考生的语文审美。
朱德西问道:“余老师,你是哪一年高考的?”
“我是1983年,但是我之前还考了两次。”
另外两人立刻笑了:“你那两次也是朱德西教授来命题的,早知道我们能活着看到你来做我们的同事,朱教授肯定不会把作文题出那么简单,他肯定要出得再难一些。”
这么一说,余切依稀是感觉整个八十年代,高考语文试题难度在增加。尤其是作文这一栏。
83年的作文题目是看图写话题材的《找水》,82年是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81年干脆是一个读后感!一个比一个简单。
这是倒着来看,反过来就不是了。到张俪这一年,已经是真实的社会案例,并且不再有标准的写作方向。
又寒暄几句后,余切忍不住就问了:“为什么要选燕大学生食堂的事情作为作文题目?”
朱德西道:“因为我们知道是你来做的。我们也是人,接收到的信息有限。4月份命题组成立,开始出题,恰好碰到你拿到塞万提斯奖,那我们理所当然的就想到了你在食堂做的事情。”
“这件事情连我们堂堂燕大也没有弄得十全十美,让大家都满意……正好就作为考生的题目!说起来确实是有些超纲了,但是很值得。”
余切没有奇怪这些教授怎么知道他捐款了的。
因为捐款匿名只是相对于校外来讲,校内是肯定清楚的。
他奇怪的是,为什么送他这么一个荣誉——个人事迹登上高考作文,当然算是一个荣誉了。
朱德西和另外两人相视一笑,说:“等你再到学院工作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余切哪里是等得及的人呢?
朱德西不给他说,他就问召开大会的丁磊孙丁校长。
结果丁磊孙一问三不知。
余切又只好问胡岱光,恰好胡岱光知道:“哦,文学院为什么拼命要你呢?就是因为你有这种巨大影响。其实我们燕大这一代人的文学没有那么强。”
胡岱光渐渐说出内幕:
当前关于中文的学术体系有两大派系,一个是燕大体系,一个是京城师范体系。燕大统治了大学教材,而京城师范统治了中小学教材。
高考恰好是分界线,目前被燕大统治了。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有种怪现象,考生用高中语文教材上的标准答案,去回答高考语文卷子,却不一定能得满分。为什么呢?因为你用的是京城师范的答案。
燕大有燕大的答案。
在大部分时候,这种“差错”也就几分而已,无伤大雅,尤其是这个年代的考生几乎不可能翻卷查卷,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顶替——如果你恰好碰到了,那你只能自认倒霉。
燕大目前有个相当尴尬的事情,他们在汉语研究上非常辉煌,但是在文学研究上落后了,不如京城师范。
持续这么下去,等朱德西这帮人挂了后,燕大就不能执掌高考语文的方向了。
而余切直接让燕大从瘸腿变成两翼齐飞。
目前许多文学研究是在研究谁呢?
不就是余切嘛。
他的到来本身就成为了一种巨大的威慑力,所以他也得到了同事们的回报。
卧槽!
出个题竟然道道这么多。
余切以为自己一点儿没泄题给张俪,事情做的很公道,结果完全白扯,命题组的朱德西照着余切的事情来出题。而他这之前都不认识朱德西!
真是害苦了我!为何要把黄袍子披在我身上?
还好当时没有公开来宣传,否则也算是一个小污点。
燕大这次会议是给全校教师通气儿的。去年8月,丁磊孙做了个报告《瞄准世界一流水平,加快燕大前进步伐》,第一次提出要把燕大发展到世界一流。
燕大要在多项学科上追上国际高校水平,为此需要相当频繁的对外交流。中央给燕大拨了一笔巨款,丁磊孙一直没敢挪用它。
“我们现在的水平和发达国家落后还很多,要追上他们,最快的方式就是学他们。而且,我感觉到像这种蜜月期未必能长久下去,我们务必要争分夺秒的进行交流。”
“余切!”丁磊孙点余切的名字。
“我看有一批欧洲的数学家来我们燕大访问了!这是你来从中牵线搭桥的!这个举动很好!从前我们研究人员去国外,主要是单方面的访问,现在也到了邀请别人过来的时候了。”
台下有老师问:“我喊别人,别人不过来怎么办?”
“那就请你要发挥你的个人魅力呀!”
众人忍不住笑了。
这一时期洋教授到中国的燕大,就像是到埃及的开罗大学,二者在国际上的排名差不多。
除开那些本身对埃及、中国感兴趣的人,还有几个人会专门跑来访问呢?
丁磊孙当然看出来大家在笑什么,颇有些苦口婆心道:
“教授们也有自己的个人情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为自己做主。将来万一没有这样的蜜月期了,他们还可以借助私交保持一条小小的联系渠道。”
这当然就更难了。
相当于让人家洋教授替你扛雷,可别人洋教授也要服从大局的。
那真是要过命的情谊才能做到了。
会开得蛋疼!
此后,余切连开了三场会,从八月初开到了中旬。角谷静夫离开中国,两个日本数学家小平邦彦和森重文一同来中国访问。
这两人都比较纯粹,并没有任何和军国主义勾连的迹象,因此得到了余切的热烈招待。
几年时间没去过日本,余切在日本却越传越神。他被认为是亚洲这一代文学家的第一人,且多才多能,日本有个漫画《城市猎人》就参考了余切的事迹。
漫画作家北条司原本创作了一个除了好色,近乎于完美的人。此人是侠盗,射术精通,经过间谍训练,风流倜傥,会多国语言,还具备神奇的驾驶技能,拥有多辆改装过的豪华跑车……很明显参考了英国“007”詹姆斯邦德特工。
《城市猎人》于85年在日本连载,恰好是余切赴日那一年。这本漫画一直有很高的人气,但从来没有登顶过少年热血漫的巅峰。
为了解决这欠缺的一口气儿,北条司赴美取材。
去年九月,北条司意外得知余切在哥伦比亚的新闻,随后余切的新闻轰动整个北美,也让日本人感到目瞪口呆。这是第一次在现实中有这种故事。
北条司立刻将男主角冴羽獠的中文马甲“孟波”改成了“余波”,而且,余波这个人虽然豪车无数,但忽然最喜欢雅马哈摩托车;针对男主角的好色性格,北条司也渐渐修改其人设,把他改成多情但绝不好色,余波酷爱写情诗,喜欢用左轮手枪,每每劫富济贫后要赋诗一首,或是留下华美至极的装逼语言。
如: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
当我爱你时,风中的松树,要以他们丝线般的叶子唱你的名字。
我是一片荒芜的大地,而你是我最后的那朵蔷薇。
——大多是节选自聂鲁达的诗集。而且,余波还自诩是经济学家,他认为日本早晚要崩溃。因为日本目前并没有崩溃,使得余波的“经济学家身份”成为一种搞笑梗,就像是大人物一生中唯一没有预料对的那一件事情。
众所周知,全世界最有名的“日本崩溃论”名人就是余切。
这种有针对性的蹭热度,促使《城市猎人》的销量大爆,终于登上热血漫第一,连带着余切也广受喜爱。
目前,《东风压倒西风》纪录片重播次数最多的国家并不是中国,而是日本。
许多日本人酷爱余切对哈珀出版社的白人员工颐指气使的样子。
“余先生,我知道你是反对军国主义的,我也赞成你!”小平邦彦知道余切喜欢查成分,于是主动表明自己的成分:“我怎么会有那些想法?我永远痛恨那些战争贩子!”
“我年轻时家里条件不错,住在镰仓的别墅区。我有个朋友叫津守元太,从庆应大学毕业后申请了候补干部,很快死在了战争当中,他家里也被炸了个稀巴烂!我读的数学系并没有什么用,和许多文科一样,差点被送去做神风特工队,要不是我读到了博士,饶了我一命,怕是要命丧当场!”
而森重文只比余切大十来岁,是战后的一代人。他并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惨痛,就没有多大的反思了,但也认为“日本发动战争是毫无必要的,杀来杀去,什么也没有得到,平民一直受到欺骗和愚弄。”
余切发觉这可能是八十年代许多日本人反战的真相。
因为他们现在不需要战争,却取得了远比战争期辉煌得多的经济成就。
当这一经济成就的前提不再存在时,那种对战争的反思就会渐渐消失了,因为人性就是这样的,哪怕数学家也如此。
虽然森重文年纪更小,但他的成分并没有完全通过余切的考验。因此余切和老头子小平邦彦的关系要好得多,得知小平邦彦是杨振宁的师弟后,他明显对小平邦彦放下了许多戒心。
数学和物理有相通之处。
杨振宁和小平邦彦是同一年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工作,然后同样被物理数学双修的赫尔曼外尔赏识,给足资源,使得他们早早的脱颖而出。
余切甚至邀请小平邦彦来自己家中做客。
然后,向他问及自己最近的一大苦恼:“我以为我作为文学家,至少在教职方面是纯粹的,但完全不是这样。我的存在本身,就使得人一些人得利……但他们也没有坏心思,时刻照顾到我。”
小平邦彦很有主见,也很现实。他给出的解决方案是主动融入进去,创造对自己更有利的氛围。
比如,小平邦彦如今是日本数学界的领军人物。在漫长的教职工作后,大多数人都承认是他的徒子徒孙。
“我还有个问题……”余切谈到了大学的对外交流。“将来一定会有一个时期,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不再像今天这样亲密,如果没有了官方的倡导,还怎么样进行交流和发展?”
“这不是问题!”小平邦彦说,“就算是在最封闭的时代里,杨振宁依然能够向普林斯顿大学推荐任何中国学者来访问,也可以指派研究机构给到这方面的赞助。在我所能看到的十数年内,研究机构依旧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
“也就是说,只要你能做到杨先生在物理界那样的地位,你就可以无视外界的风波。”
余切道:“这不是要我做最好的作家吗?”
“是的!用你那年在哥伦比亚,对马尔克斯讲的话来说,最简单的事情也最困难。”
几天后,森重文得知小平邦彦和余切的谈话后,冷不丁说了一句:《城市猎人》的余波也说了这句话!原来出处在这里。
看来《城市猎人》漫画在日本确实很红火。
小平邦彦和詹姆斯沃森一样,也写了个人自传,生涯后期也在吃稿酬这碗饭。他是亚洲当前成就最高的数学家,近乎于完全独立的开创了复代数几何。
此次来华,他带来了自己的自传《我只会算术》,并且希望余切能帮他翻译出版。
这是一场现学现用的交易,余切帮小平邦彦出版他的中文版书,为他站台,小平邦彦则极力鼓动他所在的东京大学建立起更多访华学术项目。
翻译过程中,余切发觉小平邦彦的自传比沃森的《双螺旋》好得多。
小平邦彦无疑是一个天才,然而在他的书中,小平邦彦说自己是个懒鬼,偷懒成性,拖延症晚期……让他的具备了鸡汤文的属性,没有什么晦涩难懂的。
可以想象到这本书出现在工科文艺青年的书单里面了。
张俪帮助余切收拾稿件,也陆陆续续把这本自传看完了。有点钦佩书中的小平邦彦,她问余切:“你和他问了那么多问题,怎么唯独不问乡村教育的事情?”
“因为沃森不是小平邦彦,这里没有什么学术交易……沃森这个人是真的相信中国孩子值得被教育,虽然他的逻辑过程全是错的,心也是坏的,但他会把事情办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