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宣政殿内的烛火不知换过了几轮。
众臣虽疲惫,却仍是判笔不停。
其间,又陆续有几份策问答得出彩的试卷被挑出,呈送到李彻案头。
李彻一一细览,分别给出了‘中上’、‘上’等评价,但再未有如林清源那篇般,让他毫不犹豫批下‘上上’之作。
其余臣子也是差不多,陛下已经给出了判罚标准,所以文章不以辞藻华丽为高,而是以观点取胜,答案大多中规中矩。
其实也不能怪这些考生,毕竟判卷的人就是官和君,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敢帮着百姓骂官、骂皇帝的勇士毕竟是少数。
陶潜年事已高,精力已不如年轻人,加之有些老花眼,阅卷速度稍慢。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取过下一份卷子。
刚入手,指尖便触到卷面空白处有些许异样的凹凸感。
他凑近烛光仔细一看,又用手摸了摸,确认那是干涸的水渍晕染开的痕迹,使得纸张微微起皱。
“嗯?”陶潜不由得眉头一皱。
科场规矩,卷面务必整洁。
这空白处的水渍,虽未污损字迹,算不得‘大污’,但终究是留下了痕迹,属于卷面不洁。
若是严按照规矩,此类卷子即便内容尚可,也当降等处理。
若遇苛责之上官,直接判入‘下下’等亦不为过。
“可惜了......”
陶潜心中暗叹一声,便欲将这份卷子归入不合格之列,手腕都已抬起。
然而,就在卷子即将离手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卷首那三道逻辑题的答案。
【四支】、【朝下】、【三十九岁】。
陶潜的动作瞬间僵住,瞳孔微微一缩。
全对?!
这三道刁钻古怪的逻辑题,竟全数答对?!
此次科举,逻辑题并不直接计入总分,只在两位考生其他成绩完全相同时,作为区分排名的参考。
但其难度众人有目共睹,即便是那些策问得了‘上’评的考生,也罕有能三道题全部答对者。
此人逻辑题能得满分,至少证明其思维敏捷,有急智。
“或许......此子只是不慎污了卷面?”
陶潜心中一动,起了爱才之心,改变了主意。
无论如何,先看看此人的策问写得如何,再下定论不迟。
他重新铺开卷子,将目光投向最后的策问部分。
这一看,浑浊的一对老眼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挪不开眼。
起初,他还能保持冷静审阅的姿态。
但越往下读,呼吸便越是急促,昏花的老眼越来越亮,持卷的手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文中源自田野乡间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饱含血泪的控诉与近乎悲鸣的呐喊,毫不掩饰对官僚体系的质疑。
一字一句,仿佛带着千钧重量,重重敲击在他这位老臣的心坎上。
这已不是一篇策问,更像是一篇为民请命的血书!
读到激愤痛切之处,陶潜仿佛能看到那书写者一边流泪一边挥毫的模样。
而那卷面上的泪痕,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污迹,而是至诚至性之情的烙印。
“啪!”
陶潜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拍案几,霍然起身。
由于动作过猛,他身形不禁晃了一晃,引得周围几位大臣一阵担忧。
“陶老慢着些。”
霍端孝和诸葛哲连忙起身搀扶。
但陶潜浑然不顾,抓起那份带着泪痕的考卷,步履踉跄地冲向御阶。
李彻正专注于手中一份卷子,被陶潜的动静惊动,连忙关切道:“陶老,何事如此急切?当心脚下,莫要摔着了!”
陶潜却已来到御案前,也顾不得太多礼节,双手将那份考卷高高举起:“陛下!陛下!此文......此文您一定要看!老臣......老臣......”
李彻见他如此情状,心知必有非凡文章出现。
他接过卷子,入手便觉纸张有些异样。
目光落下,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带着泪痕的卷面。
只是这一眼,李彻心中便是一动,嘴角不由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是他!
正是他苦等多时的答卷!
“陶老莫急,朕这便看。”李彻安抚了一下激动不已的陶潜,深吸一口气。
怀着前所未有的期待,开始阅读这份早已在他心中挂了号的策问。
【陛下垂问君、民、世家之要。
草茅寒士,斗胆妄言:三者之中,民最众,亦最苦,却最真!】
李彻轻吸一口气,面露震惊之色。
不愧是自己看中的人,一点铺垫都没有,直接大胆表明态度。
民为重!
李彻侧目看向陶潜,心中有了计较。
怪不得陶老如此激动,他本就是农学泰斗,是整个大庆除了自己之外,最赞成民主的人。
换个时代,那就是革命先锋。
看到如此大胆的开篇,陶老自然是喜不自胜,全力推荐。
李彻凝气,往下看了下去:
【纵观青史,王朝更迭如四季轮转。
唯有田间农人,市井小贩,边关士卒等百姓,始终如一。
所求者何?不过一餐饱饭,一身暖衣,一屋避雨,一条活路矣。
何人能令其活,便认谁为君主。
故学生私以为,千载光阴,天下可无特定之君,无特定之官,无特定之世家,却不可无生生不息之百姓!
天下,实乃百姓之天下!】
李彻读到这里,只觉得脑海一阵清明。
这文章毫无词藻堆砌,甚至近乎于白话文,但其中的情真意切却是扑面而来。
是他,绝对是那位学子!
若无在底层生活的经验,是写不出如此接地气,又切入中心的文字的。
自古套路留不住,唯有真诚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