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宫大内。
冬日,暖阁内,炭火细细地燃着。
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军国重压。
几份来自前线的紧急军报,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御案之上。
刘备披着一件玄色常服,目光从绢帛上抬起,落在端坐下首的李翊身上。
刘备的面容较之昔日征战四方时已显丰润,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子玉。”
刘备开口,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前线战报,朕已览毕。”
“陈元龙确是干才,杨荷一战,尽歼吴军三万,大涨我军威风。”
“朕听闻,彼时吴人胆裂,江防空虚。”
“若我军乘胜渡江,建业或可一鼓而下?”
李翊微微欠身,从容应道:
“……陛下圣鉴。”
“当时形势,确如陛下所言,于我极为有利。”
刘备手指轻轻敲击着案上的战报,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既然如此,陈元龙为何不即刻挥师南渡。”
“反而要先上报朝廷,等候你这首相的批复?”
“这千里往返,驿马奔驰,耗费时日。”
“待朕与你的旨意传回江南,恐已入隆冬。”
“届时天寒水冷,渡江作战,岂不倍增艰难?”
“将士伤亡,亦恐更多。”
“元龙熟谙兵机,不会不知此理吧?”
暖阁内一时静极,只有炭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李翊心知,陛下此言,绝非单纯询问战局。
陈登手握重兵,虎踞江南,其任何举动都牵动着洛阳最敏感的神经。
陛下此言,明是询问战机,实是试探他这位首相如何看待陈登这番“恪守臣节”的举动。
更是试探他李翊自身的态度。
李翊神色不变,略一沉吟,缓缓答道:
“陛下所虑,乃兵家之常情。”
“然臣以为,陈元龙此举,正显其老成持重,公忠体国之心。”
“哦?”刘备眉梢微挑,“子玉且细言之。”
“陛下。”
李翊拱手,言辞清晰而恳切,“灭国之战,非比寻常。”
“虽战机稍纵即逝,然亦需统筹全局。”
“虑及战后安抚、人心向背。”
“元龙虽善战,然江南之事,千头万绪,非仅沙场争锋耳。”
“其先报朝廷,一则尊奉体制,以示不敢专断。”
“二则亦是请朝廷统筹各方,以备万全。”
“此乃为将者之本分,亦是谋国者之远见。”
他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刘备的神色,继续道:
“至于陛下所忧隆冬作战之难,臣亦思之。”
“然观东吴如今,生力军丧,名将凋零。”
“孙韶少不更事,强行征丁已致民怨沸腾。”
“其国上下,实已如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而我大汉王师,挟新胜之威,士气正旺,将士用命。”
“纵天时稍有不利,然仰仗陛下天威,兼之人和鼎盛,破吴必矣!”
“无非是多费些周章,多耗些时日罢了,结局早已注定。”
“反之,若纵容大将边陲自专。”
“虽或能速胜,然此例一开,恐非国家之福。”
李翊这一番话,
既肯定了陈登的忠诚,又巧妙地将“可能存在的损失”归因于客观困难。
并坚信胜利终属大汉。
更重要的是,点明了维护朝廷权威、防止边将坐大的深远意义。
刘备听罢,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审视终于消散,化为畅快的笑意。
“善!!”
“子玉此言,深得朕心!”
“元龙知进退,守臣节。”
“子玉你总揽全局,思虑周详,皆朕之股肱也!”
他心中确实满意。
陈登没有恃功而骄,擅自行动,这让他安心。
李翊能明白并维护这份君臣之间的默契,更让他欣慰。
至于晚上几个月渡江,多死伤一些士卒。
与稳固皇权、防止尾大不掉相比。
于一个国家而言,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既如此,”
刘备笑容一收,正色道,“卿之内阁批复,甚为妥当。”
“朕亦准之所请。着陈登即刻筹备。”
“待旨意到达,便挥师南渡,一举平定江东!”
“臣,遵旨!”
李翊躬身领命。
刘备心情甚佳,复又笑道:
“元龙与前线将士有功,不可不赏。”
“传朕旨意,赐陈登东海明珠一斛,锦缎百匹,御酒五十坛!”
“其余有功将士,由兵部论功行赏,务必丰厚!”
“陛下圣明!”
李翊再拜。
心中却知,这些赏赐既是荣宠,也是一种无形的警示与安抚。
旨意随即以六百里加急发出,驰向江南。
然而,正如刘备所预料那般。
当这份允许渡江的旨意历经千山万水,终于送达陈登手中时,
长江两岸早已是北风怒号,雪花纷飞的隆冬景象了。
朔风怒号,卷着冰冷的雪沫,抽打在旌旗与营帐之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江面不再奔腾,而是凝结着薄薄的冰凌。
舟船皆被拖上岸边,覆着白雪,如同蛰伏的巨兽。
天地间一片肃杀,寒意直透骨髓。
中军大帐内,燃着数个火盆。
陈登端坐帅位,其下各级将领——
张郃、臧霸、高顺、徐盛等皆肃然而立,人人面色凝重。
那卷由洛阳六百里加急送达、准许渡江的圣旨,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案上。
陈登的目光扫过诸将,声音平稳,却难掩一丝沉重:
“陛下圣谕,相爷钧旨已至。”
“允我等挥师南渡,平定江东。”
“此乃皇恩浩荡,亦是我辈武人建功立业之时。”
他话锋一转,手指帐外:
“……然,天时不佑。”
“如今江河冰封,北风凛冽。”
“舟楫难行,弓弩乏力。”
“若此时强令渡江,非但胜算难料,恐将士冻溺而死者,将十之五六。”
“此非为将之道,更负圣上所托。”
帐内一片沉寂,唯有风声呼啸。
诸将皆知,主帅所言乃是实情。
那唾手可得的战机,因庙堂的规矩与往返的延误,已悄然滑过。
臧霸出列,拱手道:
“……征南明鉴。”
“隆冬用兵,确为大忌。”
“不若暂缓攻势,固守营垒,养精蓄锐。”
“待来年春暖冰融,再图南进。”
张郃亦接口,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虽如此,恐迁延时日。”
“吴人得以喘息,重整江防。”
“来日再战,必更加艰难。”
此言道出了帐中所有将领的心声,一股压抑的遗憾与不甘在空气中弥漫。
陈登深吸一口气,霍然起身,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
“诸君所言,皆在情理。”
“然,事已至此,懊悔无益!”
“陛下与相爷既将此重任托付我等,岂可因天时不利而颓唐丧志?”
他走到诸将中间,声音提高,语气中有着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
“冬日虽寒,正好厉兵秣马!”
“春汛虽未至,然我辈岂可坐等?”
“自今日起,全军需加紧备战,修缮舟船,打造器械。”
“操演水战,侦测江情!”
“务必要在明年春汛到来之前,使全军将士——”
“从将领到士卒——人人皆做好万全准备!”
“一旦东风起,春水涨,我要看到的:”
“是一支箭在弦上、锐不可当的虎狼之师,直扑江南!”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
“我知道,等待令人焦灼,寒冬难熬。”
“但越是艰难,越需忍耐,越需同心!”
“本帅与诸君,与全军将士,同甘共苦!”
言罢,
陈登竟真的搬离了温暖的中军大帐,命人于普通营区另设一简陋军帐。
好食鱼脍如他,此刻竟下令餐桌上不许在摆鱼脍。
而是与士卒同吃一锅粟饭,同饮一碗菜羹。
夜间,一同忍受那透帐的寒风。
他每日巡营,视察防务,观看操练。
遇有衣衫单薄者,便脱下自己的裘袍与之。
见有伤病者,必亲往探视抚慰。
主帅如此,全军上下虽天寒地冻,却无甚怨言。
反而士气渐渐凝聚。
一股憋屈了许久、亟待爆发的力量在冰封的营地下悄然涌动。
然而,寒冬漫长,物资消耗巨大。
尤其是肉食短缺,士卒体力下降。
陈登看在眼里,忧在心中。
这日,
他召来书记官,口述奏章。
“……臣登再拜顿首:”
“仰赖天威,将士用命,江北粗安。”
“然时值隆冬,淮泗苦寒。”
“士卒戍守江干,朔风裂骨,冰雪伤肤。”
“虽臣已督令加紧备战,然非厚其衣食,无以蓄锐气。”
“非饱其肠胃,无以鼓勇力。”
“伏乞陛下、相爷,垂念边将士卒之苦。”
“特赐发牛羊若干,南下劳军。”
“则三军感戴皇恩,必效死力,以待春汛,克竟全功!”
奏章再次以加急发出,飞向洛阳。
陈登站在营门,望着漫天风雪,心中默念:
但愿朝廷能体谅前线之苦,让这些即将赴死的儿郎,
能多吃一口肉,多添一分力气,去迎接那注定惨烈的春天。
……
陈登请求调拨牛羊以犒劳前线将士、提振士气的奏疏,正摊在刘备的御案之上。
刘备指尖轻点着奏疏,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叹道:
“……元龙所言甚是。”
“江北苦寒,将士们戍守江干,餐风饮雪,确是不易。”
“欲使其效死力,必先饱其腹,暖其躯。”
“子玉。”
他目光转向下首的李翊,“此事,你看能否操办?”
李翊闻言,即刻转向位列一旁的大司农麋竺,问道:
“子仲,国库仓廪,可能筹措出这批牛羊?”
“前线二十万将士,即便不算路途损耗,所需亦非小数。”
麋竺面露难色,出列躬身,计算道:
“……回陛下,首相。”
“依陈将军所请,并虑及路途遥远,牲畜倒毙之耗。”
“粗略算来,至少需牛、羊各两万头,方能略见成效。”
“然……”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艰涩。
“然中原各地府库,恐一时难以凑齐此数。”
“或需急令河北诸州调拨。”
哦?
刘备闻言,眉头微蹙,带着几分疑惑道:
“子仲此言,朕却有些不解。”
“朕平日见这洛阳城中,羊肉馆肆林立。”
“冬日里食羊肉饮饺者甚众,可谓摩肩接踵。”
“即便耕牛珍贵,难以足数。”
“何至于连足够的羊只都凑不齐?莫非其中有何隐情?”
麋竺苦笑一声,拱手解释道:
“陛下明察秋毫。”
“然……然京城中消费羊肉者,多为权贵富户、官宦之家。”
“自……自相爷推广那‘饺子’之食后,冬日食羊之风更盛。”
“民间羊只,多集中于彼辈手中。”
“或蓄于其庄园,或售于市井奢店,价高而流散。”
“朝廷若骤然征收如此巨量,无异于与民争利,强夺豪取。”
“恐……恐于陛下圣名有损,亦易生事端。”
他话语委婉,却点明了问题的核心——
肉食资源大多流入了富裕阶层,朝廷若强行征调,必触犯各阶层利益。
这也会破坏刘备“仁君圣主”的形象。
刘备听罢,默然片刻。
他自然不愿行此有损声望之事,于是将目光再次投向李翊,语气中带着倚重与期待。
“……子玉,开通与北方互市,引入牛羊,此策本是你力主推行。”
“如今牛羊多散于民间,朝廷反而不易筹措。”
“此事,还需你拿个主意。”
李翊沉吟半晌,方才缓缓开口:
“陛下,子仲所虑,不无道理。”
“强征确非上策。”
“为今之计,唯有双管齐下。”
“其一,即刻行文河北各部刺史。”
“命其无论如何,优先凑集一批牛羊。”
“火速南送,以解燃眉之急。”
“能得多少,便算多少。”
麋竺在一旁补充道:
“然陛下,首相,即便河北尽力,恐也难以凑足所需之半数。”
李翊点头,目光转向另一侧一直静听的左相兼太傅鲁肃:
“子敬,依你之见。”
“这剩余缺口,该当如何填补?”
鲁肃捻须沉思,片刻后道:
“中原既不足,唯有再向塞外求购。”
“只是……”
“近年北地冬寒酷烈,闻说草原之上,牛羊冻毙者甚众。”
“更有一虑……”
他语气转为凝重,“鲜卑首领轲比能,近年来渐露骄狂之态,不复往日恭顺。”
“去岁乃至今岁,已屡次擅自抬价。”
“甚至中断交付,破坏昔日订下的期货条约。”
“向其购羊,恐非易事。”
李翊接口道:
“子敬所言,我亦知晓。”
“轲比能小动作不断,其心叵测。”
“然其部族庞大,牛羊数量仍是诸胡之冠。”
“此前其违约之事,因规模不大,且虑及大局,已被我暂且压下。”
“如今军需紧急,或许可再派能言善辩、熟知胡情之干员。”
“持重金前往交涉,晓以利害,或能购得一批。”
刘备听罢,觉得此策可行,当即拍板:
“既如此,便依子玉之策。”
“先令河北尽力筹措,同时遣使北上,与鲜卑交涉购羊。”
“子玉,你看派何人前往为宜?”
李翊早已思虑妥当,即刻回道:
“臣举荐商部侍郎甄尧。”
“甄侍郎多次经办与北方互市,熟知胡情物价。”
“且为人机敏,善于斡旋,堪当此任。”
“准!”
刘备颔首,“即刻拟旨,令甄尧准备,克日北上!”
“务必尽快将牛羊之事落实,前线将士,等不得太久!”
“臣,遵旨!”
李翊与鲁肃、麋竺一同躬身领命。
旨意迅速传出,一路发往河北,一路发往商部衙门。
然而,无论是从河北调拨,还是远赴塞外采购,皆需时日。
北岸汉营之中,陈登与二十万将士,仍需在这冰天雪地中,苦苦等待那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犒赏。
以及更加遥远而残酷的春汛渡江之战。
……
洛阳,相府。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悄然停驻,车帘掀开,一人翩然下车。
他身披鹤氅,头戴纶巾,面容清癯,双目却湛然有神。
顾盼之间,自有经纬天地的气度,正是交州刺史诸葛亮。
他并未即刻入宫面圣,而是径直来到了这权势煊赫的宰相府邸。
门房早已得令,恭敬地引他入内。
恰逢李翊车驾刚自宫中返回,闻听诸葛亮已至,脸上不禁露出真切笑意。
连朝服都未及更换,便吩咐左右:
“速排宴席!于暖阁设铜釜,今日吾要与孔明好好一叙!”
暖阁内,炭火融融,驱散一身寒气。
中央一方矮几上,赤铜火锅汤底已沸,咕嘟作响,香气四溢。
周遭案几上,各式鲜切肉片、时蔬菌菇陈列有序。
李翊步入阁中,见到那立于窗边、正观赏庭中雪松的身影,不禁朗声笑道:
“孔明!一别八载,让吾好生想念!”
诸葛亮闻声转身,从容长揖:
“亮,拜见相爷。”
“劳相爷挂念了。”
李翊上前几步,仔细端详。
只见诸葛亮虽经岭南风霜,却非但未见憔悴,反而神采更胜往昔。
目光清澈睿智,肌肤竟透着几分红润光泽。
于是,不禁讶异感慨道:
“奇哉!岭南之地,向称瘴疠蛮荒,多少俊杰折戟沉沙。”
“怎地孔明你去得数年,非但未显劳神,反更见精神矍铄,双目湛然如星?”
“莫非真有鬼神庇佑不成?”
诸葛亮闻言莞尔,谦道:
“……相爷取笑了。”
“岭南虽地处僻远,然山水自有灵秀。”
“亮这些年遍历诸郡村落,跋山涉水,腿脚反倒愈发健朗。”
“加之机缘巧合,得遇神医董奉先生,蒙其指点养生之道。”
“如今每日啖些龙眼,食些乌骨鸡羹,倒觉身心舒畅。”
“恍若焕发新生,不敢言老。”
李翊抚掌大笑:
“好一个焕发新生!羡煞吾也!”
“瞧你这般风采,倒显得我这把老骨头,是真个垂垂老矣喽!”
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几分真实的感慨。
诸葛亮正色道:
“相爷何出此言?”
“您总理阴阳,操劳国事,乃国之柱石。”
“亮观相爷气色,龙精虎猛,必能寿享期颐,长命百岁。”
“借你吉言,借你吉言矣!”
李翊笑着摆手,引诸葛亮入席。
“来来来,冬日苦寒,此物最是暖身。”
且边吃边谈。”
说着,亲自执箸,为诸葛亮布菜。
几杯温酒下肚,周身暖透。
李翊放下酒杯,神色渐趋郑重:
“孔明,闲叙已过,该言正事了。”
“你镇守交州八载,政绩斐然。”
“陛下与吾,时有耳闻。”
“今日便细细说与吾听,你在那岭南之地,究竟做出了何等一番事业?”
诸葛亮敛容,娓娓道来:
“……蒙相爷垂询。”
“亮至交州,见其地湿热,颇宜种植甘蔗。”
“然土人仅知粗制饴糖,获利微薄。”
“亮于是与工匠反复试验,终得‘白糖’之法,其色如雪,其甜倍蓰。”
“遂鼓励百姓广种甘蔗,设立糖坊,行销中原乃至海外。”
“如今岭南之民,因糖而富者甚众,路不拾遗之风渐起。”
“哦?白糖?”
李翊眼中闪过激赏之色,“此乃惠及民生之创举!后来又如何?”
“其次,”
诸葛亮继续道,“交州僻处海隅,然海上通道不可轻废。”
“亮整饬港口,建造海船,积极通联身毒、南洋诸岛,乃至远及波斯。”
“异域奇珍、稻种香料得以输入,我朝丝绸瓷器亦远播外邦。”
“商税因而大增,民亦得其利。”
李翊听罢,喟然长叹:
“好!因势利导,惠工通商。”
“孔明之才,果非仅限于经史文章!”
“于这农耕为本之世,能有此等眼光与作为,实属不易!”
“陛下得闻,必深感欣慰。”
话锋一转,李翊目光深邃,看向诸葛亮:
“然则,孔明可知,朝廷此次急召你回京,所为何事?”
诸葛亮略一沉吟,从容道:
“亮斗胆妄测,可是为了……关中防务?”
“可谓切中要害,然亦不尽然。”
李翊颔首,声音压低了几分。
“马孟起兵败之事,你已知晓。”
“朝廷欲收归各地兵权,久矣,苦无良机。”
“此次兵败,正是一个由头。”
“陛下之意,是将马超调回京师荣养,而关中重任……”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诸葛亮,“非你诸葛孔明莫属。”
诸葛亮神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缓缓道:
“所以,当初陛下决议让马将军出击魏军时,相爷您……并未强力谏阻?”
李翊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老谋深算的意味:
“司马懿前番得胜,迁走我关中不少人口。”
“此人用兵,最擅趁隙。”
“吾料定,今冬他必会再出兵袭扰。”
“以求扩大战果,彻底动摇关中根基。”
“此时换将,正当其时。”
“你回来得正好,此刻赶赴上任,应还能来得及布防。”
他语气转为凝重:
“然,关中诸将,关系盘根错节,马超旧部亦需安抚。”
“如何在短时间内整合军心,统筹全局,应对司马懿之诡谲兵锋。”
“此中艰难,便需孔明你自行斟酌应对了。”
“自然,期间若有难处,吾在朝中,必会全力助你。”
诸葛亮离席起身,整肃衣冠,对着李翊深深一揖:
“亮,谨遵相爷教诲!”
“必竭尽驽钝,稳定关中,以报陛下与相爷知遇之恩!”
“甚好!甚好!”
李翊笑容满面,亲自起身将他扶起,“快快起身!菜都要凉了。”
此时,侍婢正端上一盘鲜嫩的羊肩肉片。
李翊执箸示意,笑道:
“来来,再尝尝这个。”
“冬日里吃此物,最是暖胃补身。”
“你此去关中,对上那司马仲达,费心劳神。”
“可莫要忘了你在岭南学得的养生之道才是!”
诸葛亮亦笑,重新落座:
“……相爷提醒的是。”
“亮定当谨记,既要克敌制胜,亦要保重此身。”
“方能长久为陛下、为相爷分忧。”
暖阁之内,火锅汤沸,香气氤氲。
一老一少,两位当世顶尖的智者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帝都的繁华与喧嚣。
却盖不住这方寸之间,决定天下大势的暗流涌动。
……
汉中,魏军大营。
虽已是深冬,但因前番大胜,迁得大量人口充实汉中。
营中仍弥漫着一股松懈的喜庆之气。
士卒们围着篙火,分享着缴获的些许酒食,抵御严寒。
帅帐之内,却是一片冰寒,与外间的氛围截然不同。
司马懿端坐案前,面色阴沉如水,手中紧握着一封刚刚送达的密报。
炭盆里的火光照在他脸上,明暗不定,更显其神色凝重。
良久,
他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惊得帐内侍立的张翼、邓艾等将佐心头一跳。
“诸葛亮……竟是他!”
司马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齐国竟以诸葛孔明,代马孟起为雍凉总督!”
张翼见状,疑惑问道:
“太尉何故如此惊诧?”
“那马超骁勇异常,号称神威天将军。”
“今易一儒生,即便有些智名,又能如何?”
“岂非于我更为有利?”
“儒生?”
司马懿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张翼。
“马超匹夫之勇耳,虽悍,然暴而少恩,部下离心。”
“且无远略,败之易耳!”
“然诸葛亮……此人迥然不同!”
他站起身,在帐中踱步,仿佛要驱散心中的不安。
“吾与此人,虽未正面交锋。”
“然观其治岭南、兴糖业之策,可谓经纬之才!”
“其人所长,非仅诡谲兵谋,更在善于调理内政,收揽人心!”
“如今齐军主力虽倾于江东,然若容其在关中站稳脚跟。”
“效仿昔日韩信故事,屯田养兵,抚羌胡,整军经武。”
“不出数年,必能将那残破关中,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届时,一支兵精粮足、上下一心的雍凉军出现在我军侧翼。”
“其威胁,百倍于十个马超!此真乃我心腹之大患也!”
张翼闻言,虽觉司马懿所言有理,仍辩道:
“太尉是否过虑?纵然诸葛亮善于治理,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关中残破,民力凋敝。”
“齐军精锐又多在东南,他初来乍到,能掀起多大风浪?”
“论及临阵对决,太尉用兵如神,未必便输与他。”
“行军打仗,岂是仅凭沙场争锋?”
司马懿猛地停步,目光灼灼。
“决胜之道,在于庙算,在于粮秣,在于民心士气!”
“一个杰出的统帅,能令士卒效死,能令百姓归心。”
“能令麾下诸将如臂使指,拧成一股绳!”
“这才是最可怕的力量!”
“诸葛亮,正是这等人物!”
“其志不在小,其才足可祸乱天下!”
“吾绝不能容其从容布置!”
他语气决绝,已然下定某种决心。
“必须趁其立足未稳,羽翼未丰之时,再予重击!”
“吾要即刻上表大王,恳请允准,在这个冬天,再出兵北伐一次!”
一直沉默的邓艾此刻出列,拱手劝谏,言辞恳切:
“太……太尉!三思啊!”
“将士们方经苦战,虽……虽获小胜,然亦疲惫。”
“且天寒地冻,行军艰难。”
“此、此时再驱使他们远征,恐怨声载道,于军心不利啊!”
司马懿看了邓艾一眼,语气稍缓,却依旧坚定:
“士载所虑,吾岂不知?”
“然战机稍纵即逝!此次出兵,非为攻城略地,亦不求覆灭汉军。”
他走回案前,手指点向地图上的关中方向。
“我只带三万精兵,快进快出!”
“战略目标,乃是袭扰!”
“破坏诸葛亮可能开始的屯田举措,打击其刚刚接手的防务。”
“震慑关中人心,让其无法安心经营!更重要的是——”
他手指猛地向东划去,“此举可极大地牵制齐军兵力与注意力。”
“让陈登在江东不敢放手施为,为我大魏之盟友东吴,争取喘息之机。”
“使其无法继续向东线增兵!此乃一举两得!”
邓艾、张翼等将见司马懿决心已定,且分析得条理清晰,便不再多言,齐声道:
“末将等谨遵太尉号令!”
司马懿颔首,即刻命人研墨铺绢,他沉思片刻,便挥毫疾书。
向成都的魏王曹丕上书。
文中极力阐明诸葛亮出任雍凉总督的潜在巨大威胁,强调冬季再次出兵的必要性与紧迫性。
并详细阐述了以偏师牵制、策应东线的战略意图。
表章以快马送出,直驰成都。
成都,魏王宫。
昔日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却弥漫着一股浓重不散的药石苦涩之气。
混杂着某种甜腻到令人发闷的糖品余味。
内殿深处,锦帐低垂,魏王曹丕卧于榻上。
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往日的枭雄气概已被病魔消磨殆尽。
因长期过量食用糖品,消渴之症已深入膏肓。
四肢浮肿,伤口难愈,近日更是虚弱到难以自行起身。
一名内侍轻手轻脚入内,跪于榻前,低声道:
“大王,太尉司马懿八百里加急奏章送至。”
曹丕眼皮微颤,缓缓睁开,声音嘶哑无力:
“念……念与寡人听……”
“是。”
内侍恭敬展开绢帛,高声诵读起来。
司马懿在奏章中详陈诸葛亮接任雍凉总督之潜在威胁,分析冬季再次出兵之必要。
并阐明以偏师牵制、策应东吴之战略意图。
曹丕静静听着,浑浊的眼中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待内侍念毕,他喘息片刻,方缓缓道:
“司马仲达……前番北伐,虽未竟全功。”
“然亦大挫齐军,迁民实边,功不可没。”
“今能不矜不伐,洞察先机,欲趁敌新帅未稳,再行北伐以固胜势。”
“……老成谋国,深合孤意……准……准其所奏。”
“……令其……便宜行事……”
“是。”
内侍记下王命,却未即刻离去,似有迟疑。
曹丕瞥了他一眼:
“还有……何事?”
内侍低声道:
“大王,是否需召集群臣,共议此事?”
“或请中书令……”
“不必了……”
曹丕打断他,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军事……托付司马懿……”
“寡人……放心……速去传令……”
“遵命。”
内侍这才躬身退下,传令去了。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曹丕粗重的喘息声。
他望着雕花的殿顶,目光空洞。
良久,对身旁另一心腹侍从道:
“去……去传武德公来见寡人。”
不多时,一位少年在侍从引导下步入内殿。
他年约十五,身着常服,面容俊秀。
眉宇间却带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与谨慎,举止礼仪一丝不苟。
正是曹丕之子曹叡。
他行至榻前,恭敬跪拜:
“……儿臣叩见父王。”
“不知父王召儿臣前来,有何教诲?”
曹丕挣扎着,在内侍搀扶下稍稍坐起一些。
看着眼前这个自幼好学、律己极严、身边只聚集品行端方之士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
他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声音虚弱却尽量温和:
“叡儿……今日天气尚可。”
“寡人……忽想外出狩猎……你……陪寡人同去。”
曹叡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担忧。
他抬头看着父亲病弱的体态,诚恳劝谏道:
“父王,如今正值隆冬,万物蛰伏,寒风凛冽。”
“父王圣体欠安,岂宜轻动?”
“狩猎之事,何不待来年春暖花开,父王康泰之后,再行前往?”
曹丕看着儿子关切而谨慎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酸楚。
他何尝不知自己身体已是油尽灯枯?
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萧索与坚持:
“寡人……现在便想去……”
“就现在……”
他未明言的是,他心中澄澈如镜,自知大限将至。
恐怕……已等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曹叡见父亲意决,不敢再强劝,只得低声道:
“儿臣……遵命。”
于是,
魏王仪仗勉强排出,曹丕乘坐暖轿,曹叡骑马随行在侧。
在一队精锐护卫下,出了成都城,前往郊外猎苑。
冬日原野,一片枯黄,寒风刮过,更显肃杀。
曹丕强打精神,命人取来弓箭。
在侍从搀扶下,于一处高坡观望。
忽然,远处草丛微动,窜出一大一小两只鹿来。
似是母子,正在觅食。
曹丕眼睛微眯,深吸一口气。
用尽残余力气,张弓搭箭,瞄准那母鹿。
“嗖”的一声,箭矢歪斜却侥幸命中。
母鹿哀鸣一声,倒地挣扎。
“叡儿!”
曹丕喘着气,将弓递给身旁的曹叡。
指向那因母亲倒地而惊慌失措、徘徊哀鸣的小鹿。
“射……射那子鹿!”
曹叡接过弓箭,却并未依言瞄准。
他望着那无助哀鸣、不断用头蹭着母鹿尸体的小鹿,眼圈骤然红了。
他放下弓箭,转身对曹丕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却清晰:
“父王已诛其母,臣子不忍复杀其子!”
“天地有好生之德,请父王恕罪!!”
说罢,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曹丕原本因儿子违命而微有愠怒。
然见其情真意切,悲悯之心发于至诚,绝非矫饰。
那点怒意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与惊奇。
他怔怔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儿子,又看看那对悲戚的鹿。
良久,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长叹一声。
在这一刻,他仿佛从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早已遗失的某些东西。
也看到了一个仁德之君应有的模样。
国祚绵长,或许需要的并非仅仅是霸术与权谋……
他虚弱地摆摆手:
“罢了……罢了……回宫吧……”
经此一事,曹丕心中最后一点犹豫终于消散。
回宫之后,
他便暗中召见重臣,正式确立了立曹叡为继承人之心意。
冬日猎场那一幕,深深烙印在这位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枭雄心中,也决定了大魏未来的走向。
与此同时,曹丕的口谕也已经传回了汉中。
魏王同意了司马懿第二次北伐的请求。
曹丕这个人的性格非常极端。
对人好时,非常好。
对人差时,非常差。
对于喜欢的人,恨不得当明珠一样捧在手心里。
对于厌恶的人,就是战功赫赫的亲叔叔都想杀。
曹丕自知时日无多,蜀魏还能走多远,他心里没数。
只想在余生里,多做些事。
司马懿除了得到口谕外,还有一道加封他为丞相的钧命。
他立于帐口,
望着北方阴沉的天空,寒风卷起他的披风。
他知道,与诸葛亮的较量,已然提前开始了。
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