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郡,塞外风寒,旌旗猎猎。
鲜卑王庭大帐之内,炭火熊熊。
汉商部侍郎甄尧,奉皇命跋涉至此。
终于见到了那位名震塞外的鲜卑大人——轲比能。
轲比能端坐于铺着完整虎皮的主位之上。
他身形魁梧,面容粗犷。
一双鹰目锐利有神,顾盼间自有统御诸部的威严。
他虽向汉朝称臣,受封为“附义王”。
然其势力已控弦十万,雄踞代郡、上谷之外。
实为汉室北疆大患。
昔日部落统一之战受汉廷干涉挫败。
使其心怀怨望,表面恭顺,内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积蓄力量。
此刻,他亲自接见汉使,已是给足了面子。
只因轲比能心里清楚,此时四分五裂的鲜卑,根本不具备挑战汉庭的能力。
更别说鲜卑大量贵族老爷们,有不少期货牛羊在汉朝商人手里。
一旦撕破脸了,这些贵族们该不高兴了。
“尊使远来辛苦。”
轲比能声音洪亮,抬手示意。
“塞外苦寒,且饮热酒驱寒。”
甄尧拱手为礼,声音不卑不亢。
“……多谢大王。”
“尧奉我朝天子之命,特来拜会大王,实为有一事相求。”
“哦?”
轲比能目光微闪,“大汉天子富有四海,还有何事需求到我这塞外部落?”
甄尧坦然说道:
“今岁寒冬酷烈,我朝前线将士戍边辛苦。”
“亟待牛羊犒劳,以振士气。”
“素闻大王部众畜产丰饶,故愿以重礼,向大王购置一批牛羊,以解燃眉之急。”
轲比能闻言,脸上立刻浮现为难之色,捶胸顿足般叹道:
“尊使!你有所不知啊!”
“今冬这场白灾,百年罕见!”
“大雪封山,草场尽没,冻毙的牛羊堆积如山!”
“我各部子民,不知多少已冻饿而死,存活者亦朝不保夕!”
“本王虽有心相助汉朝天子,然……然实在是有心无力。”
“部众存续尚且艰难,哪里还有多余的牛羊可以出售?”
“唉!!”
他叹息连连,表情痛心疾首。
甄尧早料到对方会以此推脱,乃从容说道:
“……大王之忧,我朝亦深表同情。”
“然我朝所需并非无偿索取,愿以等值之物交换。”
他示意随从呈上样品。
“此乃我中原上等精盐,洁白如雪,再无苦涩。”
“此乃交州新产之白糖,其甜赛蜜。”
“还有中原锦缎,苏杭丝绸,以及江南香茗。”
“皆可用来交换。”
轲比能瞥了一眼那些精美的货物,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却迅速掩去,摇头道:
“尊使,非是本王不近人情。”
“你这些确是好东西,然不能吃,不能穿,解不了我部众眼前的饥寒之苦啊!”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甄尧心知对方待价而沽,便直接问道:
“既如此,大王究竟需要何物,方可允准交易?”
“但请明言无妨,我朝富有四海,定有解决办法。”
轲比能等的便是这句话。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
“尊使快人快语!本王确有一难处。”
“若汉朝能助我,莫说些许牛羊,便是再多,也好商量!”
“大王请讲。”
“我部落西面,有步度根一部,向来与本王为敌,屡犯我界。”
轲比能语气转冷,恨恨说道:
“今岁雪灾,其部所处之地受灾颇轻,牛羊损失甚微。”
“若汉朝能默许本王率军征讨步度根,并予以些许粮草、铁器支援……”
“待本王扫平此患,其部牲畜尽归我有。”
“届时,莫说尊使所需之数,便是翻上一番。”
“献与天子,亦非难事!”
甄尧心中一震,此事关乎边境格局,绝非他一个商部侍郎可擅自应允。
不过,他仍是面色不变,沉吟道:
“大王所言之事,关系重大,非尧所能决断。”
“请容我等暂歇,内部商议之后,再回复大王。”
轲比能哈哈一笑,大手一挥:
“理应如此!尊使请便!本王静候佳音。”
甄尧退出王帐,立刻秘密寻至护鲜卑校尉田豫处。
田豫常年镇守北疆,深知鲜卑内情。
听甄尧转述后,田豫捻须沉思片刻,眼中闪过精光:
“甄侍郎,此计……或可行之!”
他有条不紊地认真分析道:
“轲比能狼子野心,日渐坐大,迟早为祸。”
“步度根亦非善类,二者皆我朝隐患。”
“今其欲互斗,正合我朝‘以夷制夷’之策!”
“让其二虎相争,互相削弱,我朝方可坐收渔利。”
“北疆亦可得数年安宁。”
“彼等内斗愈烈,于我愈是有利!”
“只需控制支援尺度,勿使其一方速胜即可。”
甄尧深以为然:
“田校尉高见!如此,既可得牛羊解前线之急。”
“又可令胡虏自相残杀,确是一石二鸟之策!”
两人计议已定。
次日,甄尧再入王帐,见到轲比能,朗声道:
“大王之请,我等已禀明上官。”
“上官以为,鲜卑内部之事,我朝不便直接干预。”
“然若大王能自行解决纷争,维护部落安宁,我朝乐见其成。”
“至于些许粮草、铁器,作为此次购羊之预付,亦无不可。”
轲比能闻言大喜,他本就不指望汉朝直接出兵。
能得到默许和物资支持,已是意外之喜!
他当即拍案而起:
“好!大汉果然是我鲜卑真诚的朋友!”
“既如此,本王亦不吝啬!”
“即刻传令各部,凑齐肥壮牛羊四万头,交付尊使!”
“愿汉鲜永结盟好!”
“多谢大王!”
甄尧闻得此言,亦含笑拱手。
草原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牲口。
没想到遭受了雪灾的鲜卑部落,居然仍能够轻易凑出四万头牛羊出来。
难怪相爷敢一个“期货”贸易出来。
因为草原上的生产资料有的是。
很快,四万头牛羊从各部落汇集起来,浩浩荡荡,开始南迁。
而汉朝交付的精盐、白糖、茶叶、锦缎等物,也送到了轲比能手中。
双方皆大欢喜,一场各怀鬼胎的交易就此达成。
……
洛阳城外,蹄声如雷,烟尘滚滚。
四万余头牛羊组成的庞大队伍,如同移动的云彩,缓缓抵达京畿之地。
这般景象,在冬日萧索的中原可谓罕见,立时引来了无数百姓的围观。
人们挤在道路两旁,指着那哞哞嘶鸣的壮硕牲畜,议论纷纷。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惊奇与喜悦。
更有不少消息灵通的权贵之家,遣了家仆远远眺望,打听这批珍贵物资的来历与去向。
率领这支“活物大军”的,正是风尘仆仆却难掩喜色的商部侍郎甄尧。
他并未多做停留,交割手续完毕后。
便即刻入城,前往相府复命。
相府书房内,炭火温暖,茶香袅袅。
李翊闻报,亲自出迎。
见到甄尧,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尧卿!辛苦了!”
“此番北上,深入不毛,竟能携如此巨数而归。”
“真乃不辱使命,功在社稷!”
甄尧风尘仆仆,恭敬长揖:
“相爷谬赞了!”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仰赖陛下洪福、相爷运筹,及前方将士威名。”
“那轲比能方能如此痛快交易,下官不敢居功。”
李翊携他手步入书房,透过轩窗。
望着远处校场上正被清点安置、浩浩荡荡的牛羊群,不禁感慨:
“四万余口……尧卿此行,实乃解了我军燃眉之急,更远超预期!”
“前线将士若知,必感念陛下恩德,士气亦可大振矣!”
甄尧谦逊几句,神色转而一正,低声道:
“相爷,下官此行,尚有一事需密报。”
“那鲜卑大人轲比能,之所以如此爽快交出大批牛羊。”
“其条件乃是要求我朝默许,甚至暗中支持其出兵攻打西面的步度根部。”
李翊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眼中闪过一丝锐芒,随即恢复平静。
他沉吟半晌,方道:
“轲比能……此人勇健有余。”
“然野心勃勃,非久居人下之辈。”
“去岁,他便曾擅自抬价,甚至中断交付。”
“破坏了我与诸部定下的期货条约。”
“彼时虑及北疆大局,未便深究,只命人稍加申饬。”
“如今看来,其桀骜不驯,包藏祸心,日甚一日。”
他踱步至窗前,望着北方天际,冷冷一笑:
“不过,他既要与步度根厮并,倒也非坏事。”
“胡虏内斗,互相消耗,我朝正可坐山观虎斗,于中取利。”
“总好过其联合一气,南下寇边。”
“此事你处理得宜。”
他转身对甄尧颔首。
“吾会即刻密令护鲜卑校尉田豫,密切关注北方动向。”
“一旦那步度根呈现不支之势,便暗中予以些许支援。”
“务必令其双方缠斗不休,谁也无力坐大!”
“相爷英明!”甄尧由衷道。
正事议定,李翊看了眼窗外天色。
日头已然偏西,寒风渐起。
他语气转为温和,却带着不容推卸的重托。
“尧卿,如今已是隆冬最酷寒之时。”
“江淮之地,冰天雪地,前线将士最为难熬。”
“这批牛羊早一日送达,便能早一日安稳军心。”
“可否再辛苦你一程,亲自押送这批犒赏。”
“前往淮南大营,交予陈元龙?”
“此事关乎重大,非你这等干练之员,吾不能放心。”
甄尧毫无迟疑,当即躬身应道:
“此乃下官职责所在,敢不效命?”
“必亲自押送,确保牛羊一头不少地交到陈征南手中!”
李翊欣慰地点点头,亲自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如此甚好。”
“且饮杯茶暖暖身子再动身不迟。”
他似想起什么,语气更为亲和。
“对了,令妹在府中一切安好,勿须挂念。”
“你那个小外甥女,今年也已十一岁了。”
“聪慧伶俐,颇有其母之风。”
“待你此番差事毕,回京述职时,正好可来府中团聚,看看她。”
甄尧听到家妹安好,外甥女健康成长,脸上露出温暖笑意,连连道:
“多谢相爷告知!宓妹得相爷照顾,是她的福气。”
“下官……下官定当尽快办妥差事,回京复命!”
李翊摆手笑道:
“私下里,不必如此拘礼。”
“你既是宓儿兄长,唤我一声妹婿亦可。”
甄尧却慌忙摆手,神色惶恐而恭谨:
“相爷说笑了!礼不可废!”
“朝堂之上,尊卑有序,下官万万不敢僭越!”
说着,再次向李翊深深一揖。
李翊知他性情谨慎恪礼,也不强求,笑道:
“罢了罢了,随你。”
“一路小心,保重身体。”
“谢相爷!相爷亦请保重贵体!下官告退!”
甄尧再拜,方才退出书房。
他离了相府,即刻点齐随行人员与护卫军队。
未有丝毫耽搁,引领着那浩浩荡荡的牛羊大军,再次启程。
顶着凛冽的寒风,向着淮南前线方向,迤逦行去。
身后洛阳城的繁华与温暖渐渐远去,唯有肩负的王命与对家国的责任,在寒风中愈发清晰。
时值岁末,
淮南之地,朔风卷地。
草木凋零,汉军江北大营在寒风中更显肃穆。
然而,这一日的平静却被一阵由远及近、如同闷雷般的蹄声与嘈杂鸣叫打破。
营外高耸的哨塔上,值守的斥候极目远眺。
只见地平线上,烟尘滚滚。
似有无数移动的黑点,正缓缓向大营而来。
那景象,绝非敌军袭营,倒像是……
“是牛羊!好多的牛羊!”
斥候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惊呼。
他不敢怠慢,即刻飞马出营,前往探查。
心中念头急转——
若是敌军粮队,便可寻机劫掠。
若是内地商队,或可商议购买。
若当真是朝廷所遣……那便是天大的喜讯!
待他策马近前,看清那支庞大队伍前打的汉家旗帜,以及为首那位虽风尘仆仆却官威俨然的中年官员时。
心中巨石落地,狂喜瞬间涌上心头!
他冲至近前,滚鞍下马,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可是……可是朝廷犒军使者?”
甄尧勒住马,看着眼前激动的军士,虽然疲惫不堪,却也不禁莞尔:
“本官乃商部侍郎甄尧,奉陛下与相爷之命。”
“押送牛羊至此,犒劳三军。”
那斥候闻言,竟欢喜得抓耳挠腮,脱口而出:
“哎呀!真是朝廷的!”
“将军!我等盼这些肉食,真是望眼欲穿矣!”
甄尧闻言,故意板起脸调侃道:
“哦?如此说来,倒是本官来得迟了,让弟兄们久等了?”
斥候这才意识到失言,连忙赔罪:
“不敢不敢!小人失言!将军恕罪!”
“实在是……实在是弟兄们苦寒已久。”
“乍见惊喜,语无伦次了!将军一路辛苦!辛苦!!”
甄尧哈哈一笑:
“无妨!与本官说笑,何必拘礼?”
“速去通报陈征南吧!”
“是!是!”
斥候翻身上马,如箭般射回大营报信。
不久,营门大开。
以陈登为首,张郃、臧霸、高顺等一众高级将领全都亲自出迎。
陈登快步上前,对着甄尧拱手笑道:
“甄侍郎!千里劳军,雪中送炭,辛苦了!”
“登,代江北全军将士,谢过侍郎!”
甄尧连忙下马还礼:
“陈征南言重了!”
“尧奉王命而行,分内之事,何足言谢?”
“倒是都督与诸位将军,戍边御敌,餐风露宿。”
“那才是真正的辛苦!”
陈登闻言大笑,执起甄尧之手,拉他入内。
“……侍郎不必过谦!”
“牛羊入营,三军雀跃,此乃实打实的恩德!”
“我已命人准备宴席,今日定要请侍郎与我等共谋一醉,聊表谢意!”
甄尧推辞不过,便笑道:
“既然如此,尧却之不恭了。”
当下,陈登一声令下,营中顿时热闹起来。
兵士们欢声雷动,协助驱赶牛羊入栏。
庖厨之地,更是热火朝天。
当即挑选肥壮者,烹羊宰牛,气氛如同年节。
陈登特意吩咐:
“多备馅料,今日全军,包饺子食!”
有偏将疑惑不解问:
“将军,为何不炙烤炖煮,岂不更加痛快?”
陈登笑道:
“汝等不知,饺子虽费工,然能以少量肉糜混以菜蔬。”
“包出万千个,人人皆可得食,最是省料饱腹!”
“且热汤沸煮,连汤带食。”
“冬日里食之,暖身暖胃,再好不过!”
包饺子既能吃饱,也能节省肉料。
陈登当然是选择最经济的打法。
众将皆服其思虑周详。
很快,大锅支起,水汽蒸腾。
无数兵士围坐,欢声笑语中,包出万千只形貌各异却饱含期待的饺子。
当那一个个白胖的饺子滚入沸水,再捞入粗陶大碗中,浓郁的香气弥漫整个军营。
开饭前,陈登命人敲响聚将鼓,登上一处高台。
面对底下无数期盼的目光,朗声道:
“弟兄们!我等在此江畔熬冬。”
“今日能在年关之前,吃上这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饺子。”
“全赖甄侍郎不辞辛劳,千里驱驰,为我等送来陛下天恩!”
“我等,共敬甄侍郎一碗!”
全军将士轰然应诺,举起手中汤碗。
甄尧忙出列,向四方拱手,高声道:
“陈征南、诸位将士!折煞甄尧了!”
“尧不过奉旨行事,一切皆是陛下念将士辛苦,相爷居中调度之功!”
“尧岂敢贪天之功?”
“诸位若要谢,当谢陛下天恩浩荡,谢相爷运筹帷幄!”
说着,他率先面向北方,肃然躬身。
陈登亦点头,带领全军将士,齐刷刷面向北方,轰然拜倒:
“谢陛下天恩!谢相爷!”
声震四野,忠诚之气冲霄汉。
礼毕,陈登大手一挥:
“众弟兄!不必拘礼了!开吃!”
“咱们一起吃饺子!!”
刹那间,整个军营只剩下吸溜饺子和喝汤的声响。
那热汤、那肉馅、那面皮,
对于啃了许久干粮冷饭的军士来说,无疑是世间极致的美味。
许多粗豪的汉子,吃着吃着,竟忍不住眼圈发红,甚至落下泪来。
一边抹泪一边大口吞咽,喃喃道:
“好吃……真好吃……陛下还没忘了咱们……”
所有的羊骨、牛骨也未浪费,尽数投入巨釜中熬煮。
成了乳白浓郁的骨汤。
随将士任意取用,用以暖胃驱寒。
这一顿饺子宴,
不仅填饱了肚子,更极大地温暖了军心,提振了士气。
得益于这批及时的牛羊滋补,在这个最难熬的寒冬里,汉军将士们的体质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面颊渐显红润,身体愈发强壮。
为来年春天那场注定惨烈的渡江战役,积蓄了至关重要的力量。
全军上下,对朝廷的感戴之心,亦达到了顶点。
有人欢喜,有人愁。
就在汉军大快朵颐吃肉之时,
江南,吴军大营。
湿冷的寒气如同附骨之疽,钻入营帐的每一个缝隙,渗透进每一位士卒的骨髓。
这种江南特有的阴冷潮湿,远比北方的干冷更难熬。
营中虽尽力筹措柴炭,然杯水车薪,难以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士卒们蜷缩在单薄的被褥中,瑟瑟发抖,苦不堪言。
这日,一队沿江巡逻的吴军士卒,无精打采地行走在泥泞的江岸。
忽然,一名眼尖的士兵指着江面喊道:
“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浑浊的江水上,漂浮着几根硕大、被啃噬得异常干净的骨头。
看形状,似是牛骨羊骨。
“是骨头!肉骨头!”
有人失声惊呼。
饥饿和寒冷瞬间压倒了理智。
几个士卒不顾江水冰冷,连滚带爬地冲入浅滩。
七手八脚地将那些漂浮的骨头捞了上来。
一个饿急了的年轻士卒,抢过一根最大的牛腿骨。
双眼放光,如同饿狼般扑上去。
拼命地吮吸、啃咬,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残存的肉沫或油渍。
然而,那骨头被处理得极其干净,光滑得如同打磨过一般。
莫说肉沫,连一点油星都无。
努力半晌,徒劳无功。
极度的失望和屈辱瞬间转化为暴怒,他猛地将骨头砸在地上,跳脚大骂:
“是哪个天杀的王八蛋!”
“吃得这般干净!”
“骨头缝里的髓油都舔净了!忒也无耻!”
闻讯赶来的队率较为清醒,察觉此事蹊跷。
不敢隐瞒,即刻将情况上报。
很快,大都督孙韶得报,心中疑窦丛生。
亲自率领一众将佐来到江边勘查。
恰在此时,江心又慢悠悠漂来一具更为完整的牛骨架。
白骨森森,在灰暗的江水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捞上来!”
孙韶下令。
军士们将牛骨架拖上岸,军中老功曹仔细查验后,面色凝重,
对孙韶拱手说道:
“都督……观此骨新鲜程度,及水流方向,无疑是从北岸漂来。”
“看来……看来江北齐军,近日必是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犒军。”
“宰杀了大量的牛羊牲畜。”
此言一出,
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在周围吴军士卒中炸开!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吴兵,几乎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眼前仿佛出现了江北汉军营中篝火熊熊、肉香四溢、汉军大块吃肉、大碗喝汤的热闹景象。
对比自己营中每日的清汤寡水、冷粟饭。
强烈的反差让腹中的饥饿感如同火烧般灼痛起来。
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眼中尽是羡慕与渴望。
孙韶脸色难看,却强自镇定,存着一丝侥幸问道:
“这些骨头……可能再熬煮一番否?”
“纵然无肉,有些油腥汤水,也能让弟兄们暖暖身子。”
随军的老庖厨上前,捡起一根骨头看了看。
又用手指使劲擦了擦,无奈摇头:
“回都督,您看……这骨头……刮得比老朽的脸还干净。”
“莫说油花,便是骨髓都早已吸空。”
“便是投入巨釜,熬上三天三夜。”
“也休想熬出半点滋味来……实在是……榨得一干二净了。”
恰在此时,军医官亦匆匆赶来,面带忧色:
“都督,正欲寻您禀报!”
“今岁寒冬异常,营中感染伤寒之兵卒日益增多。”
“药物短缺,若再无肉食滋补,增强体魄。”
“只怕……只怕未等来年春战,我军已十病六七,无人可用了!”
孙韶心头一紧,急问:
“如之奈何?”
军医叹道:“
别无他法,唯有补充肉食,增强抗力。”
“或可……或可渡过此劫。”
孙韶立刻转向军需官:
“营中尚存肉食几何?”
“尽数取出,优先供给病弱士卒!”
军需官面露难色,低声道:
“都督……肉食本就有限……”
“前些时日重修江防工事,已优先供给那些出苦力的弟兄了……”
“如今……如今营中库存,实在……实在无几……”
孙韶闻言,看着周围士卒那渴望又绝望的眼神,听着风中传来的压抑咳嗽声。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沉默良久,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
“不能让我江东儿郎,连口肉汤都盼不上!”
“传令!多派小船,于江面巡逻。”
“但凡见有北岸漂来之骨,尽数打捞!”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熬!给吾狠狠地熬!”
“就算熬不出油水,也要让弟兄们知道——”
“锅里煮的是牛骨、是羊骨!”
“让他们……让他们至少有个念想!”
此令一下,吴军水寨中竟真的支起数口大锅。
日夜不停地熬煮着那些从江中捞起的、光洁如新的汉军弃骨。
锅中清水翻滚,白骨沉浮,却无一丝油星,无半点肉香。
唯有那一点自欺欺人的名头——“牛骨汤”、“羊骨汤”。
每当开饭,士卒们捧着碗中那清澈见底、寡淡无味的“骨汤”,面面相觑。
心中那份屈辱与悲凉,难以言表。
不久,江北汉军哨探便将吴军打捞骨头熬汤的窘状报知陈登。
陈登闻报,抚掌大笑:
“妙哉!孙韶小儿,竟窘迫至此!”
“也罢,吾便再助他一臂之力!”
他当即下令:
“传令各营!日后所食牛羊之骨,务必啃噬干净,骨髓吸尽。”
“再投入江中,任其南漂!”
“本督要让孙韶和他的兵,好好尝尝我大汉的‘余泽’!”
汉军将士闻此趣令,皆哄然大笑。
乐此不疲,啃骨愈发仔细。
随后将那些干干净净的骨头尽情抛入长江。
时日一长,吴军士卒岂能不知这每日“恩赐”的骨头从何而来?
真相如同毒刺,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几名实在无法忍受的士卒聚在营帐角落,捧着清澈的“骨汤”。
一人终于爆发,将陶碗狠狠摔在地上,嘶声大吼:
“凭什么!!”
“凭什么汉狗就能大块吃肉!”
“咱们就只能像条野狗一样,舔他们啃剩的骨头!”
“喝这洗锅水都不如的玩意儿!”
“就是!这哪是汤?这分明是尿!”
“是汉军泼过来的尿!羞辱咱们!”
“当兵吃粮,卖命打仗,连口肉腥都见不着!这仗还打个屁!”
怨气如同干柴,瞬间被点燃。
愤怒的士卒开始砸毁熬汤的大锅,推倒营帐。
聚众喧哗,怒吼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一场针对粮秣不公的营啸,眼看就要爆发……
江南大营的军心,在这寒冬与屈辱的双重煎熬下,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骚乱很快如同野火般开始蔓延。
被饥饿、寒冷和屈辱逼至极限的士卒们,砸毁了熬煮“骨汤”的大锅,推倒了营栅。
怒吼与咒骂声汇聚成一片,眼看就要酿成大规模营啸。
“反了!都反了!”
闻讯疾驰而来的孙韶,望着眼前混乱的景象,又惊又怒。
他银甲白袍,此刻却因愤恨而面容扭曲。
新败之余,军心本就不稳。
若再纵容此等哗变,毋须汉军来攻,自家营盘便要顷刻瓦解!
“亲卫营!”
孙韶猛地抽出佩剑,寒光直指骚动的人群。
声音冰冷彻骨,不带一丝情感。
“弹压乱军!!”
“敢有抗命不遵、聚众喧哗者,格杀勿论!以儆效尤!”
“得令!”
如狼似虎的亲卫士兵早已严阵以待,闻令立刻结阵冲入乱军之中。
刀光闪处,血光迸溅!
几个冲在最前面、叫嚷得最凶的士卒瞬间被砍翻在地。
血腥的镇压瞬间震慑住了失控的人群。
骚动迅速平息,剩下的士卒惊恐地看着地上同伴的尸体和持刀逼来的亲卫,纷纷后退。
眼中原有的愤怒化为了恐惧与更深的怨怼。
孙韶持剑立于血泊之中,厉声道:
“再有惑乱军心、聚众闹事者,犹如此例!”
“各部将官,严束本部,再有差池,军法连坐!”
在铁血手段的高压下,营寨暂时恢复了秩序。
但那股压抑的绝望与怨恨,却如同地火,在每一个士卒心中无声燃烧。
经此一闹,孙韶也彻底清醒过来。
他望着江面上依旧零星漂来的森森白骨,恍然大悟,咬牙切齿道:
“陈元龙!好毒辣的攻心之计!”
“以区区弃骨,乱我三军!”
他即刻下令:
“传令!自即日起,严禁再打捞江北漂来之物!”
“更不许以之熬汤!!”
“违令者,斩!”
然而,堵不如疏。
禁止了这自欺欺人的“骨汤”,士卒们腹中的饥饿和身体的虚弱却是实打实的。
军医再次呈报,伤寒之症有增无减。
孙韶无计可施,只得将最后希望寄托于后方。
他亲笔书写奏章,言辞恳切甚至带了几分哀恳。
详细陈述前线将士饥寒交迫、疫病蔓延的困境。
恳请吴王孙权务必拨发一批肉食劳军,以维系军心,稳固江防。
使者怀揣奏章,星夜兼程,飞奔建业。
吴王宫中,
孙权看着案头堆积如雪花般飞来的前线告急文书,尤其是孙韶那封字字泣血的奏章。
不禁面露忧色,对身旁的吕壹叹道:
“前线将士,竟已困苦至此了吗?”
“连肉食都如此短缺……”
吕壹闻言,却微微一笑,从容道:
……“大王多虑了。”
“如今天寒地冻,四海皆然,岂独前线艰难?”
“大王治下,物阜民丰,乃有目共睹。”
“孙都督或是求功心切,言辞难免夸大些许。”
他为让孙权安心,竟当即吩咐下去:
“来人,为大王排宴!”
不久,一席极其丰盛的宴席摆上。
炙烤得金黄流油的全羊、肥嫩喷香的蒸豚、精心烹制的牛腩、各色鲜鱼禽鸟……
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吕壹亲自为孙权布菜,笑道:
“大王请看,我建业城中,酒肉充盈如是。”
“大王英明神武,泽被苍生,百姓富足。”
“前线将士又岂会饿着?”
“想必是孙都督治军严苛,士卒稍觉清苦,便心生怨言罢了。”
孙权看着满桌佳肴,听着吕壹的奉承,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点头道:
“爱卿所言……亦有道理。”
“然,将士戍边辛苦,纵无大碍,犒赏亦不可废。”
“便拨发牛羊一千头,家禽五千只。”
“送往军前,以示孤王体恤之意。”
吕壹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立刻躬身道:
“大王仁德!臣即刻去办!”
一出宫门,吕壹便唤来心腹官员,低声吩咐:
“大王有旨,劳军之物,数目减半执行。”
“所省之资,你我……”
他比了个手势,“……皆有益处。”
那官员面露惧色:
“吕公,这……克扣军需。”
“若是大王或是孙都督怪罪下来……”
吕壹冷笑一声:
“怕什么?前线战事吃紧,路途遥远。”
“牲畜染病倒毙几头,又有何稀奇?”
“一切自有本官替你周全掩饰。”
“汝只管照办便是!”
“是……是……”
官员不敢再言。
于是,
自建业出发时,那劳军的队伍声势已然缩水。
沿途经手官吏,见吕壹心腹皆如此。
更是胆大妄为,层层盘剥克扣。
待到这支“犒军”队伍历经“千辛万苦”抵达长江前线大营时。
只剩下瘦弱的牛羊三百余头,蔫头耷脑的家禽一千来只。
孙韶闻讯,亲自出迎。
看到那稀稀拉拉、可怜巴巴的牲畜家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强压怒火,询问押运官:
“此……便是大王所赐全部?”
押运官早已得了吕壹吩咐,一脸苦相道:
“都督明鉴!本不止此数。”
“奈何天寒路远,沿途病毙甚多,下官等已是竭力保全了……”
孙韶默然,他虽觉蹊跷,却万想不到建业城中竟腐败至斯。
只道是路途艰难所致,或是国库确实空虚。
然而,这点东西对于庞大的吴军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更令他心寒的是,物资尚未分发,军中各级将官——
许多是宗室或大族子弟——已闻风而来。
或以军务辛劳,或以身份尊贵为由。
每人至少要分走一只家禽或相当份额的肉食。
真正能落到底层士卒口中的,已是寥寥无几。
望着营中士卒们依旧渴望却又逐渐麻木的眼神,看着那点可怜的犒赏被迅速瓜分殆尽。
孙韶只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远比江南的冬天更加冰冷。
他独自走上点将台,望着灰蒙蒙的江北。
仰天长叹,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迷茫。
“吾欲知之……吴王心中……”
“可知此战于其王座,究竟意味几何?”
“我等将士于此江畔捱冻受饥,浴血搏命……”
“究竟……所为何而战?”
寒风呼啸,卷走他的叹息,无人应答。唯
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默然见证着这江东基业,从内部的根茎处,开始缓缓腐烂。
此时的江南吴军大营,愁云惨淡,士气低迷已至冰点。
那区区三百头牛羊、千只家禽,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
非但未能缓解饥荒,反而激起了更深的怨愤与绝望。
军医每日呈报的伤寒病例有增无减,士卒面有菜色。
巡逻时脚步虚浮,眼中再无锐气,只有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
帅帐之内,气氛比帐外寒冬更加凝固。
孙韶面色铁青,来回踱步,最终猛地停下。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不能再等了!!”
“若再无肉食滋补军士,莫说来年春战。”
“便是这个冬天,我军亦将不战自溃!”
老将朱然闻言,眉头紧锁,出列沉声道:
“都督!三思啊!”
“军中缺粮,固然危急,然岂能再行劫掠百姓之事?”
“此前强行征丁,已使民间怨声载道,田园荒芜。”
“若再夺其过冬之粮、赖以生存之牲畜。”
“无异于杀鸡取卵,必致民变蜂起!”
“届时内外交困,大势去矣!”
丁奉亦虬髯戟张,厉声附和:
“朱将军所言极是!”
“我等身为国家大将,当保境安民。”
“岂可反效盗匪之行,自毁根基?”
“此事万万不可行!!”
孙韶猛地转身,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二将,声音陡然提高:
“保境安民?根基?”
“若军队没了,还谈何保境?”
“若士卒哗变,这江南之地,顷刻便为陈登所有!”
“届时,你我皆为阶下之囚,百姓亦沦为齐军奴仆!”
“朱将军!丁将军!”
“你们告诉我,是眼睁睁看着军队即刻溃散严重。”
“还是冒险激起民变、或许尚能拖延一时严重?”
他逼近一步,语气冰冷如刀:
“百姓造反,尚可调兵镇压!”
“军队若是哗变,你我用什么去平叛?”
“用这空空如也的双手吗?!”
“如今之势,已是刀架脖颈!”
“二者皆反,吾等只能择其一而保之!”
“是保眼前这十五万大军,还是保那些或许会反、或许不会反的百姓?”
“这个选择,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朱然与丁奉被孙韶这番近乎疯狂的言论噎得哑口无言。
他们深知此乃饮鸩止渴,然孙韶所言却又字字戳心。
将军队溃散的可怕后果血淋淋地摆在他们面前。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力与悲凉。
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默然垂首,不再强谏。
孙韶见二人默认,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即刻下令:
“传令!各营抽调精壮,组成征粮队!”
“分赴沿岸各县、各乡、各村!”
“征收军粮!”
“凡牛羊猪犬、鸡鸭鹅畜、粮秣果蔬,只要是能入口之物,尽数征收!”
“胆敢藏匿抗命者,以军法论处!”
此令一下,如同放出笼的饿虎。
早已饥肠辘辘的吴军士卒,闻听可以“征收”食物,哪还顾得上什么军纪王法?
一支支如狼似虎的征粮队扑向江南的村镇。
一时间,吴地哀鸿遍野。
百姓们哭喊着,跪地哀求:
“军爷!行行好!”
“这是俺家最后过冬的粮种啊!”
“求求你们!留下这头牛吧!”
“没了它,明年怎么耕地啊!”
“狗!军爷连看门的狗都不放过吗?”
然而,哀求换来的只是粗暴的推搡和冰冷的呵斥。
饿急了的军士眼中只有食物,他们冲入百姓家中。
翻箱倒柜,抢走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鸡飞狗跳,哭声震天。
终于,
在一处村庄,当几名吴军士兵强行要拖走一户老农视若生命的唯一一头瘦猪时。
老农的儿子,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再也无法忍受。
他双眼赤红,猛地操起墙角的锄头,指着那些士兵,嘶声怒吼:
“你们这些天杀的!到底是官兵还是强盗!”
“这猪是俺爹的命!!”
“你们抢了去,就是要俺全家的命!”
“俺跟你们拼了!!”
说着,他挥舞锄头便向一名士兵劈去!
那士兵猝不及防,下意识挥刀格挡,只听“当”的一声。
锄头被荡开,那士兵也被激怒。
反手一刀,便刺入了青年的胸膛!
鲜血瞬间染红了土地。
“儿啊!”
老农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扑倒在儿子身上。
周围的村民彻底被这一幕点燃了!
长久积压的愤怒、恐惧与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们杀人啦!官兵杀人啦!”
“跟他们拼了!反正也是饿死!”
“反了!反了!”
锄头、镰刀、木棍……
凡是能拿到手的东西,都成了武器。
村民们如同潮水般涌向那些吴军士兵。
带队的吴军将校见状,脸色煞白,心知此事已无法善了。
若让民变扩散,他性命难保。
把心一横,厉声下令:
“刁民抗法,袭击官军!”
“形同造反!给我杀!镇压叛乱!”
冰冷的刀枪对准了手无寸铁、或是仅有简陋农具的百姓。
惨叫声、怒骂声、哭嚎声瞬间响彻村庄上空。
铁血镇压开始了。
鲜血,再一次染红了江南的土地。
却并非洒在抵御外敌的战场上,而是流淌在吴国军队与自己子民之间。
那原本或许尚存一丝的军民情谊,
在此刻,被彻底斩断,化作了刻骨的仇恨。
正是: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