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汉荣在一家国营的玻璃厂上班,工作半辈子了,也是厂里有名的老师傅了。
五年前收了个徒弟,是一个新进厂的小伙子,姓朱,叫朱聪。
也就是那个借钱的人。
老莫不是第一次收徒了,毕竟老带新是厂里很常见的事。
但之前带的大部分人,带的时候喊师父,学个一年半载出师了,就变成同事喊老莫了。
唯独这个朱聪,嘴上勤快,即便后来出师了照样还是师父前师父后的,逢年过节还会上门来送东西,是真的把老莫当成了师父。
老莫自然也就很喜欢他,平时两人关系也非常好。
甚至两年前小朱结婚,老莫还包了一个比其他同事都多一倍的大红包。
本来都挺好的,老莫说小朱是个干活很踏实认真的人。
但是自从结婚以后,小朱这心态就有点变了。
又是嫌弃玻璃厂挣得少,又是嫌工作太苦。
老莫就总劝他,劝他要脚踏实地好好工作,毕竟对大多数他们这个年纪的人而言,在一个单位干一辈子,干到退休,是很正常的事。
可小朱的心思却已经活络了起来,工作上越来越心不在焉,就想着怎么才能做生意发财。
老莫也从别的工友那里听说了一些原因,好像是小朱新娶的这个老婆一直嫌弃他挣不到钱,所以导致了他变成这样。
老莫也没太在意,直到有天小朱找他,说想问师父借点钱。
说是最近在外面跟人合伙做生意,想投点钱,但手上钱不够,所以就只能找人借了。
这也是这个徒弟第一次开口问他借钱,因此老莫当场就答应了。
只是没想到,小朱开口就说借五千,把他吓了一跳。
毕竟他和老婆也就是普通的工人,还要供一个女儿上学,存点钱不容易。
最后看在师徒情分上,借了他三千块钱。
本来以为这三千块很快就能还,毕竟朱聪借钱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说这生意绝对靠谱,是一个在南方大城市做生意的大老板愿意带着他一起发财。
可本来说好三个月就还的,结果半年过去了,也没动静。
老莫脸皮又薄,老婆催了几次也没好意思找人去要。
直到三个多月前,一天下班的时候,朱聪跑来找他,说要请他吃饭。
老莫以为是要还钱,就欣然前往了。
结果,点的菜都上齐之后,朱聪才端起酒杯说今天不是来还钱的,而是想请师父再帮个忙。
老莫当时就傻眼了,赶紧说自己没钱再借给他了,然后一通诉苦。
因为这笔钱,他没少被老婆数落。
没想到,朱聪说今天不借钱。
听到不借钱,他才松了口气。
但心里还是很忐忑,朱聪就不停地给他倒酒,酒过三巡才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
就是自己打算找一家借贷公司借点钱,因为他先前投的那个生意,已经赚钱了,只是投的少所以赚的就是小钱。
那个大老板说了,这买卖投得越多赚得越多,但仅限于这一年半载的,到时候别人也眼红了进来抢生意,那就没这么好赚钱了。
所以朱聪非常心动,想着好好赚一笔,然后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不用苦哈哈的在玻璃厂上班了。
但是还缺个保人,否则借贷公司不肯借他钱。
所以他想到了这位师父,毕竟老话说的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而且这次投钱,主要是那位大老板,他朱聪投的就占一成,但赚的钱够他在玻璃厂干十年了。
并且大老板向他承诺了,一个月就能见效。
老莫不懂他说的这些东西,听得云里雾里的,但架不住朱聪的软磨硬泡,最后就答应了。
这就是他这种老好人性格上最大的问题,耳根子软。
再加上认知不足,在催债的找上门之前,他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替朱聪当担保人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这件事的前因,至于为什么借了两万,现在变成了六万这种事他也不知道。
“叔叔,借款合同你有吗?”周奕无奈地问。
莫汉荣两手一摊道:“没有啊,当时合同啥的都是小朱拿走的。”
“所以你提供了自己的身份证,并且在合同的担保人一栏签字按手印了?”
“嗯,他们说就是走个形式。”
莫优优赶紧说道:“他们手里有合同,昨天拿出来了,上……上面确实是我爸签的字。”
形式个大爷!
这老莫好歹也一把年纪了,怎么就这么天真呢,人家说啥就信啥。
周奕实在没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虽然高利贷违法,法律不保护。
但是本身的借贷事实,还是受法律保护的。
没成想,莫汉荣见周奕叹气,居然再次强调了之前说的事。
就是今天下午,厂领导通知他,朱聪找到了。
因为朱聪已经失联好几天了,家里人和厂里人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催债的这帮人昨天也不是第一次来,之前去过朱家河厂里找过朱聪,但没找到,所以前几天就上门来找老莫了。
莫优优说,前几天第一次来的时候,这帮人态度上还是客客气气的,就是说话不好听,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给脸不要脸之类的。
还说给他们三天时间去筹钱,要不然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莫汉荣第二天去厂里就急切地打听朱聪的消息,然后才得知了一个噩耗,朱聪不仅找他借过钱,还找不少人借过钱。
少则三五百,多则一两千。
而他老莫是借出去最多的,不光借了三千,还替他当了担保人。
他这才意识到出大事了,但他一个普通工人,谁也不认识,最后只能去找厂领导诉苦。
可那有什么用,这种个人经济纠纷,也不归厂里管。
倒是朱聪,已经无故旷工好几天了,再不来厂里就要发开除公告了。
结果今天上午,厂里接到了派出所的通知,说在河里发现了朱聪的尸体,经调查确认系跳河自杀。
老莫说厂里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按理来说他应该很难受,徒弟死了,三千块钱也泡汤了。
但他心里面却有一丝侥幸,因为朱聪死了,那六万块钱就跟他没关系了。
“哎,我还挺内疚的。”莫汉荣说。
莫优优已经听出问题所在了,好歹她也是个学财务管理的高材生。
周奕则是直接被他气乐了,真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
“不是,你是凭哪点认为,这钱跟你没关系了?”周奕没好气地问道。
莫汉荣顿时一愣,结结巴巴地反问道:“这……小朱都死……死了,那人死债消了……他们凭……凭什么再找我。”
莫优优再也忍不住了,大喊道:“爸!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常识啊,姓朱的要是没死,这债起码还有个欠债人。现在人死了,这钱就等于必须我们家还了!”
小莫都快急哭了。
老莫呆愣了几秒,又震惊又不服气地嚷嚷道:“凭……凭什么啊?”
周奕严肃地说:“你女儿说的没错,朱聪一死,这件事对你们来说就更麻烦了。”
“不是,这钱我一分钱都没拿到过,钱是小朱拿走的,我凭什么要替他还钱啊,我……”莫汉荣还在狡辩。
这时莫优优猛地站起来大吼道:“爸,闭嘴,你别再说话了行不行。你继续在这里嘴硬有用吗?有本事你到时候说给那些催债的人听,你看他们听不听你的!”
女儿这一番话,直接怼得莫汉荣哑口无言。
顿时蔫头耷脑的不说话了,而一旁莫优优的母亲早就在小声啜泣了。
莫优优抬手擦了擦眼泪说:“周警官,你继续,你别再听我爸说话了,你跟我说吧,现在这情况是不是对我们家很不利?”
周奕点了点头:“首先有一点丑话我要说在前面,你们现在遇到的这件事,属于民事债务纠纷,不归我们警察管,要彻底解决问题的话,需要向法院提起诉讼。”
夫妻俩一听要打官司,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只有莫优优点了点头。
周奕继续说:“现在朱聪死了,那这个债务就会落到两个人头上,一个借贷人直系家属,另一个就是担保人。”
“理论上,借贷人的直系家属才是优先债务人。”
莫优优一听,眼里顿时燃起了希望。
但紧接着,周奕的话就给了她们全家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如果朱聪借的这笔钱,以及包括之前借的那些钱,只要他老婆可以证明,这些钱她不知情,且并没有被用于夫妻的共同生活开销,以及他妻子放弃继承他的财产的话。”周奕扭头看了一眼老莫说,“那这笔钱的第一债务承担者,就是担保人了。”
老莫夫妇俩顿时面如死灰,莫优优急中生智地问道:“那……那他父母呢?”
“也是一样的道理,不继承就不用承担债务责任。普通人概念中的父债子偿、子债父偿这种以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实际上在法律上是没有完全支撑的依据的,因为在法律上父母和子女是独立的民事主体。”
“所以,优优,你们最好找个专业的律师,来帮你们维权。这种民事债务纠纷,我不是很了解,你知道我主要负责什么的。”周奕语气平和地说,虽然这年头的律师不便宜,但事情到这步了,有些钱是躲不掉的。
莫优优表情凝重地连连点头。
“至于暴力催收的人,后天我会如约而至,到时候我会找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一起来,但我能做的主要就是震慑一下他们,让他们别再干出格的事情,并通过法律途径依法合法的解决这个纠纷。”
“如果他们对你们有人身伤害等过激行为的,那我们警方也绝不姑息。”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也是让他们这一家三口别再抱幻想了。
成年人,必须得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莫汉荣听完这番话,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样,欲哭无泪。
损失三千就已经够难受了,现在一下子损失几万,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优优,到时候你们可以问一下律师,有没有什么办法查出来朱聪这些钱的流向,就他口中说的那个什么大老板,我怀疑大概率是个骗子。”
前面听的时候,周奕就觉得不对劲,朱聪对老莫说的所谓的大老板,诈骗嫌疑太大了。
“如果可以找到这个人,并确定他对朱聪说的所谓生意其实并不存在,那就可以报警告他诈骗了。诈骗就是刑事案件了,不仅可以要求嫌疑人赔偿你们的损失,嫌疑人还要承担刑事责任。”
“但是这件事难度肯定不小,而且估计时间不短,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莫优优连连点头,虽然她是大学生,但毕竟还没什么社会经验,周奕这一番话,起码让她心里有些底了。
“叔叔,朱聪说的这个大老板,你知道一些具体的信息吗?比如公司叫啥之类的?”周奕扭头问道。
老莫此刻已经脸色土灰了,恨不得抽死自己。
听到周奕问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我还真不知道。小朱他就说这老板是咱们本地人,但常年在南方大城市做生意,反正他说生意做得很大。”
“叫什么知道吗?”
“小朱他没说过,我只知道姓冯,因为他一直喊冯老板冯老板的。”
“嗯?”周奕一愣,姓冯?号称在南方做大生意?武光本地人?
周奕心说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啊。
“朱聪的老婆,知不知道这个冯老板的情况?”周奕忙问。
老莫摇头道:“这个我真不知道。”
“这么着,叔叔,你现在就带我去一趟朱聪家,我找他老婆问问,如果能在朱聪家找到这个老板的联系方式,后面对你们打官司也有帮助。”
一听有帮助,老莫赶紧起身,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周警官。”临出门的时候,莫优优喊道,“你待会儿回来吃个饭吧,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起码不能让你上我们家来还饿着肚子。”
周奕点点头:“好,随便对付一口就成。”
周奕骑了莫汉荣的自行车,莫汉荣则骑了他老婆的女式自行车。
莫汉荣骑在前面带路,蹬得飞快,这会儿兔子都是他孙子。
朱聪家离得不远,也就四公里左右,一刻钟不到两人就到了。
也是一个小区,但看起来明显老了不少,筒子楼,一看就是那种单位的宿舍楼,跟自家一样。
朱聪家,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
更关键的是,特别好认!
因为只有他家的外墙上,用红油漆涂着大大的还钱字样。
老莫说自家被涂的油漆,他当天就用石灰给盖住了。
敲门之后,开门的是个老太太,满脸惊恐地看着他们。
直到老莫表明自己的身份,老太太才小心翼翼地让他们进来。
屋里就是普通的装修,唯一一间卧室的门上还贴着渐渐褪色的喜字。
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小床,应该是老太太睡的,床前面还用铁丝拉了个帘子。
可见,朱聪家里的条件确实很一般。
简单交谈了几句后得知,老太太是朱聪的母亲,眼睛不太好。
老头七八年前就没了。
至于儿媳妇,催债的上门来闹了之后,儿媳妇就跑回娘家去了。
更让老太太绝望的是,儿媳妇已经有四个多月身孕了,但现在却说要打掉。
她说这是要断了她们老朱家的根啊,可老太太又无能为力,只能一个人躲在家里哭。
周奕看看周围,再看看老太太,最后无奈地看看莫汉荣。
意思就是,这债恐怕你背定了。
家里肯定没钱了,要不然朱聪也不会借钱投资。
至于这房子,这种早年间的单位分房,都无法买卖。就算卖,也卖不出价钱,因为没有产权,只有使用权。
老莫也明白周奕这意思,彻底傻眼了。
但来都来了,不能白跑一趟,就问老太太知不知道跟他儿子做生意的那个冯老板。
老太太一问三不知,压根没听过什么冯老板,她说儿子从来不跟她说这些事。
最后只能在跟老太太解释情况并征得同意后,周奕推门走进了贴着喜字的卧室。
和外面不一样,卧室里明显经过了一番装修,这就更说明朱家的经济拮据了,毕竟结婚也只能装修一间卧室。
屋里的家具都比较新,床上铺着颜色鲜艳的被褥。电视柜上还有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算是这个家最值钱的东西。
周奕开始在屋里查找起来,按理来说,至少应该有个联系方式才对。
因为老莫说小朱别说手机了,传呼机也没有,家里也没有电话。
所以他想联系这位冯老板,肯定得有电话才对。
在手机普及之前,大部分人都喜欢把号码记在本子上。
所以周奕主要就是找纸张,毕竟这个朱聪小两口也不像文化人,屋里一本书都没有。
翻着翻着,突然在电视柜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本黄色杂志。
有明显经常翻阅的痕迹。
周奕刚翻了两页,一张名片就从里面掉了出来。
他捡起来一看,居然还是一张烫金工艺的名片,看着就相当地彰显实力。
名片上的名字,是三个字,比起他怀疑骗了他三叔钱的那个冯昆多了一个字。
叫冯保昆。
光凭一个名字,还不足以确认两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这人的抬头写的是总经理,下面不光有手机号,居然还煞有介事的有电子邮箱,看起来相当国际范儿。
当周奕看到名片上的公司名称的时候,他瞬间就不淡定了。
因为公司名称是:深城市芊业商贸有限公司!
三叔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