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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老龙城西门的孙家树,带着陈平安穿过一个看起来堪称漫长的虫洞后,便领着他来到一辆宽大的马车前。
车夫是意气渡口的一位老汉,等陈平安和孙家树上车后,才挥动马鞭,赶着马车缓缓前行。
这马车从外面看平平无奇,透着股朴素,可一进车厢却别有洞天。
内部空间比外面看着大了两倍有余。
车厢里摆着四张蒲团,角落立着个古朴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码着些经卷与杂记。
窗边放着只青铜香炉,炉内还飘着若有若无的淡香……
小几上则摆着一碟蜜饯、一碟松子,还有个温着茶水的粗瓷壶,处处透着舒服的烟火气。
孙家树坐在陈平安对面,闲暇无事,便聊起些稀松平常的闲话。
他看着陈平安道:“按我们孙家的规矩,家里未来的掌权人,都要好好体验一番市井生活。”
“我十八岁之前,几乎每年都换个地方落脚。”
“有时候在杂货铺当伙计,有时候跟着粮行的人走街串巷卖米,还有些时候,会帮着街头的铁匠拉风箱、打零工,日子过得算不上安稳,却也见识了不少人间百态。”
陈平安闻言也是点头赞叹道:“这般处理方式确实不错,小时候虽吃苦,却能明白苦的由来,很有意义。”
孙家树闻言,哈哈一笑:“确实挺不错的,也就是十八岁之前觉得苦,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反倒觉得这番人生经历着实有趣了些。”
陈平安:“你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孙家树好奇道:“哦?什么样的有趣故事?”
陈平安:“以前有一对千万富豪,他们担心自家儿子从小过惯富裕生活变坏,所以自从孩子出生起,就一直装得贫困潦倒。”
孙家树听到这话,眼神亮亮地继续问:“那后来如何?是不是那孩子从小就艰苦奋斗、努力读书,一心想做个有钱人,最后才发现自己本就是有钱人,有种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感觉?”
陈平安摇头:“那孩子只觉得被欺骗了,心里生出浓重的反叛感。”
“而且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很难改,哪怕家里家财万贯,他还是闲着没事就捡些垃圾换钱,改不了这个毛病。”
孙家树听得咋舌,代入式地想了想,随即打了个冷战,感慨道:“你这故事确实让人感想颇深。”
“还好我们孙家不是这般安排,我从小就知道家里有钱,体验生活只是历练,否则说不定我也会有这样的抵触。”
紧接着,孙家树又后怕地摇了摇头,看着陈平安感慨:“哎,你这么一说,可帮我打消了某些念头。”
“毕竟我们孙家人,每一个都是十八岁之前过苦日子‘虐’过来的。”
“我当时被爷爷‘折腾’完,还幻想过将来自己有了孙子,会不会比爷爷更狠,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告诉孩子家里腰缠万贯。”
“现在看来,陈兄弟,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险些让我做了错事。”
陈平安也没想到孙家树会这么说,不过细想之下也觉得有可能。
毕竟有钱人在继承之事上,向来花样多、心思细。
就这样,孙家树又和陈平安随意聊了起来,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大多是他十八岁之前游历经历中的所见所闻,讲究的是一个真实鲜活。
虽然都是小事,听着却着实有趣,陈平安也时不时搭话,气氛相当融洽。
转眼间,小半日时间过去,马车竟来到了一处看似乡下的地方。
虽说已经进了老龙城,但老龙城境内并非全是房屋,各处都有各自的管辖地界,每个地界都由当地话事人说了算,所以弄些普通乡村房屋也很容易。更重要的是,老龙城疆域极大。
不多时,马车驶上一条黄泥路,车身也因此有了些颠簸。
孙家树这时掀开马帘,看着窗外一大片绿意葱葱的芦苇荡,又转头看向陈平安,开口道:“这里是我们孙家先祖发家的祖地,后世子孙一直维持着它的原本样貌。”
“一来是担心破坏风水走势,二来也是为了缅怀先辈。”
“像山上的神仙、帝王将相这些孙家贵客,我们通常会请到内城的三处院落接待,那里有一片寓意‘金玉满堂’的辽阔地界。”
“但若是交往的是真正的朋友,我们更愿意把人带到这里。”
“你看这块地,再往前走十里,有一处合院住宅,占地不算大,就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旁边还邻水,有一条河能钓鱼,到时候希望你会喜欢。”
陈平安听了,笑着点头:“这般风土人情,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随即陈平安这时也说起了正事。
他表示要前往倒悬山,询问这里有没有合适的渡船。
孙嘉树得知陈平安的来意后,没有过多迟疑,开口说道:“有的,其实这老龙城,本就是东宝瓶洲最大的交易纽带,只要哪里能赚钱,商队就会往哪里去。”
“只不过通往倒悬山、再去往剑气长城的航线,风险相当大,不光是海上风浪大、环境恶劣,更要命的是海里藏着不少大妖,它们常会突袭渡船。”
“毕竟能去倒悬山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和对付最南边的妖族扯上些关系,这些海中妖族见了,自然看着不爽,少不了要找些麻烦。”
“所以做这渡船买卖的,只有老龙城的符家、孙家,再加上我们在内的五大家族。”
说到这里,孙嘉树顿了顿,又补充道:“如今老龙城能前往倒悬山的渡船,总共只有六艘,其中符家占了两艘。”
“每一艘渡船的规模都很大,至少能承载两千多人。”
“当然,不是说只能载两千多人,最多时能容下万余人。”毕竟带的人越多,能赚的钱也就越多。”
接着,孙嘉树详细说道:“符家的两艘渡船,一艘是由吞宝鲸改造而成,另一艘是墨家巨子打造的浮空山。”
“那浮空山上亭台楼阁俱全,风光极好,是山上神仙首选的渡船,每次航行都会有不少金丹、元婴境的修士乘坐。”
“至于我们孙家的渡船,是先祖当年捕获驯服的山海龟,龟甲大如山峰,稳当得很。”
讲到这里,孙嘉树语气里略带几分嘲讽,继续说道:“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老龙城符家,还有我们其余四大家族,虽都算诸子百家中的商家,可每家供奉的老祖,和文庙那些儒家圣人完全不同。”
“而且商家学问,哪怕到了现在,依旧被人视作不入流的学问。”
“之前有位儒家学者说过‘狗肉不上席’,其实就是在暗指我们商家上不了台面。”
说这话时,孙嘉树神色有些怅然若失。
陈平安听后,也只能点点头。
这类关于百家学问的评价,他确实不好随意置喙。
随后,孙嘉树向陈平安建议:“若要去倒悬山,最好还是选符家的渡船。”
“主要是他们的船不仅大,同行的修士也多,最关键的是‘稳’,真遇上大妖或者风浪,应对起来也更有底气,相对而言要安全不少。”
陈平安听完,嘴角微勾,竟直接点头同意。
这让孙嘉树极为错愕,连忙说道:“陈平安,你就这么答应了?我可是拿你当兄弟!既然是兄弟,讲究的就是个义气,怎么能转头就座别人家的船?”
“不说别的,至少也得给我捧个场,提一嘴要坐我们家的渡船吧?”
陈平安笑了笑,语气坦然:“我要是把真相告诉你,你肯定又要硬拉着我坐你家的船。”
孙嘉树眼神一动,追问:“什么真相?”
陈平安强调开口:“我告诉你之后,可不能再硬劝我上你家的船。”
孙嘉树目光闪烁了下,答道:“你先说出理由。”
陈平安却没直接解释,只是悠悠说道:“你就当我单纯不喜欢坐你们家的船就行,以后你自会知道其中缘由。”
这话让孙嘉树,直接心痒难耐了起来。
陈平安见状,只是哈哈一笑,不再多言。
其实他心里也有几分无奈。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坐符家的船。
尽管他知道自己和贺南华有旧怨。
可贺南华敢对他动手?
要知道贺南华可是发过天道誓言的。
再者,即使符南华想什么外招,他也凌然不惧。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陈平安清楚,老龙城里还有个“作死”的人要找他麻烦,说不定对方会在渡船上动手。
既然如此,何必连累孙家的渡船?
更何况,这似乎还和符家有些关联,那后果自然该让符家去承担。
孙嘉树又追问了几次陈平安不坐自家船的理由,见实在问不出结果,也只能咬牙决定,之后再找机会旁敲侧击。
接着,他便带着陈平安前往前院,两人一起吃了些简单的农家菜。
饭后,孙嘉树又陪着陈平安在外面的河畔散步聊天,依旧贼心不死,借着话题旁敲侧击,想邀请陈平安坐孙家的渡船。
陈平安见状,适时转移了话题:“对了,我想问问,老龙城里有没有一家叫‘灰尘药铺’的地方?”
孙嘉树闻言,略微思索了片刻,答道:“没听过这个名字,想必是开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小药铺。”
“不过你放心,以我们孙家的能力,要找它不算难事,我这就安排人去查。”
陈平安连忙道谢:“那就多谢你了。”
孙嘉树摆了摆手,顺势又提:“客气什么?大不了你坐我们孙家的渡船,就当是谢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