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
宇文护走在屋外,听到了屋中一阵笑声。
“叔父,何事如此?”
宇文护走进了屋中,正见宇文泰一脸笑意。
宇文泰比高欢年轻,不到三十,可看起来却比高欢更加老成。平日里的宇文泰总是冷着脸,宇文护还少见宇文泰如此开怀过。
“这是高欢的征讨辽东之策,你来看看这篇奇策。”
以征伐契丹有功,宇文泰被封为燕郡公。
他将获得的人口、牲畜、财货都赐给了麾下的将士,大大的凝聚了麾下六镇兵的军心。
宇文泰不像高欢一般,用着渤海高氏的身份,想要融入河北世族。
但身为一个外人,此刻的他已然站稳了。
宇文护从宇文泰手中接了过来,看了起来,却不似宇文泰那般欢乐。看完,心中隐隐有惊叹之意。
“高欢用心深远,真乃雄才!”
宇文护以前从来不知道,出身怀朔的高欢居然对高句丽的情况了解如此清楚,能献上如此策略。
鲜卑出自东胡,本以渔猎为主,匈奴没落后,进入了草原,转为了游牧。
高句丽本是扶余人高朱蒙建立,在汉末趁势崛起,与鲜卑西进再南下不同,高句丽自始至终都没有西出辽泽,而是将进攻的方向转为朝鲜、辽东,并试图征服东北渔猎部落。
以大鲜卑山(大兴安岭)为分界线,西方乃是游牧区,东方乃是渔猎区。
六镇皆在大鲜卑山之北。
宇文护也是在跟随宇文泰北上征战时,才了解契丹、奚族等部落的具体情况,可高欢远在邺城,却对东北的情况很清楚,不得不让他惊叹。
宇文泰听了,也没有反驳,问道:
“你觉得此策可行么?”
宇文护点了点头,道:
“我以为可行。”
宇文泰摇了摇头,笑道:
“若此策可行,如今就不会出现在我的桌案之上了。”
宇文泰看着震惊中有些不明所以的宇文护,解释道:
“大野爽命高欢为辽东征讨大使,乃是为了在河北抢地盘,哪里是为了征讨辽东!”
宇文泰面容又黑又冷,眸子却是雪亮,道:
“若无十万大军,数年积累,以河北如今之情势,何以伐辽东?”
宇文护面色缓了过来,似乎明白了,道:
“若高欢做的太过火了,河北会不会就此乱了?”
宇文泰丝毫不在意,甚至还想要笑。
“高欢平日里就以渤海高氏自居,攒了些好人缘,怕是要败了。河北若是乱了,于我等未尝不利。”
宇文护点了点头,忽然看向了宇文泰,问道:
“可秦王会想要看着河北乱了么?”
宇文护这话刚问完,宇文泰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李爽会如何做?
“黑獭,刚从魏州秦王府行在送来的文书。”
宇文泰的秘书郎也是他的谋士,博陵崔氏出身的崔暹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汗水,显然跑了有一路了。
“何事如此?”
宇文泰从崔暹手中接过了文书,打开一看,将文书拍在了桌案上,怒声道:
“高欢,你这个怀朔人!”
宇文护见宇文泰如此怒火,不禁问道:
“叔父,何事如此?”
崔暹在旁解释道:
“经高欢举荐,大野爽任命黑獭为辽东征讨副使了!”
“……”
宇文护在旁愣住了,崔暹却是劝道:
“如今河北的形势,晦暗难明,这个时候你出头,可不是上策,你得三思!”
宇文泰背后的支持者乃是博陵崔氏和范阳卢氏。
与高欢所处位置不同,宇文泰是有着向外扩张的空间的。往北打,苦是苦了些,可还是有收获的。
如果转头对当地的世族下刀子,刚刚站稳的宇文泰可不一定能有好果子吃。
宇文泰自然知道崔暹说的是对的,可他却有些担忧。
“我就怕大野爽不会如此放过我们,他这份文书上什么都没有说,只给了我一个名号,具体如何,还要见了他才知道。”
崔暹听了,给宇文泰出了一个主意。
“有一策,可让黑獭稳坐泰山,无论大野爽想要如何,都能从容应对。”
“是何计策?”
崔暹顿了顿,看了看宇文泰的脸色,道:
“和高欢言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崔暹说完,宇文泰那张黑脸冷得可怕。
他沉默了好长的时间,才艰难吐口。
“我试试!”
……
“贺六浑,你可不能中了大野爽的奸计!”
高欢面前,高乾苦口婆心的劝着。
河北的世族相互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他们彼此虽有龃龉,可对于李爽这个外来者的态度却是一致的。
不希望有这个外来者!
河北的世族最期望的就是如今的河北就此稳定,不要再变化。
洛阳朝堂之上传来的消息,让河北的一众世族很不安。
李爽又加了十万户!
他此次来,一众人都看得出来,李爽是要将这十万户也全部纳入治理之下,消化既有成果。
如果只到这里,河北的世族还能接受。
可有了这十万户,将来会不会还有十万户?
秦王在中原的封邑已然有了二十万户,若是再三十万户、四十万户这么涨上去,河北的世族如何能受得了?
高欢知道高乾的忧虑,不过却是装着糊涂。
“乾邕何出此言?”
高乾有些上火了,直接道:
“以贺六浑之才智,难道还看不破大野爽之谋?他分明是要搅乱河北,趁机渔利,你可不能做他手中的刀!”
高欢听了,心中丝毫不在乎。
说到底,高欢虽然用渤海高氏的身份和河北世族打得火热,可他能够立足河北的根基,还是自己的怀朔部曲和万余六镇兵。
他们坐镇邺城,没有扩张的空间,如今看着武川人加官进爵,躁动不已。
高欢作为老大,什么都不做,这位置也坐不稳。
若是要安抚住他们,不能加官进爵,就只能提高待遇。
可问题是,钱从哪出?
高欢看着眼前的高乾,他同族的老大哥,脸上笑眯眯的。
“乾邕何有此言,秦王如何有此意?”
“贺六浑,你装什么傻,你献上了这什么征讨辽东的策略,究竟要如何?”
高欢冷笑了一声,身上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寒意。
“乾邕,何意!”
本是怒火中烧的高乾心中一寒。
就快要和高欢撕破脸时,高乾忽然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在自己面前总是保持笑容的男人的出身。
高欢进入河北以来,看起来秋毫无犯,与世家之人打得火热,可这层装饰下,无法掩盖他出身六镇的事实。
六镇兵搅乱河北的时候,他可是杜洛周、葛荣身边有数的大头目啊!
论翦径这门行业,当世之人能超过高欢的可没有几个。
真和高欢撕破了脸,到时候他彻底站在了李爽那边,毫无益处。
高乾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笑容,道:
“贺六浑,说吧,你想要如何?”
“乾邕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高乾挥了挥袖子,道:
“实话说了吧,十万户也好,二十万户也罢,其实并非不可接受,可就怕大野爽欲壑难填,今后再加个几十万户,非乱了不可。”
“乾邕多虑了,再加十万户,秦王至少也得在吐谷浑、高句丽中,挑一个灭了吧!”
高乾听了,开口道:
“如此,我们与高句丽通商所得,给你加一成,七三分,此外,我等再给你三座大庄园,岁可得粮十余万石,够你养这万余六镇兵了,如何?”
高乾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代表了渤海高氏、清河崔氏等世族来的。这是他们能够给高欢的筹码。
高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道:
“乾邕哪里话,我等同出渤海高氏,自当守望相助。可如今宇文泰也掺和进来,该如何?”
高乾说出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高欢从来没有想过的答案。
“和他联手!”
——
宇文泰本来是要在幽州等李爽来的,可任命的文书一下,他便主动南下来找李爽了。
只是,让宇文泰没有想到的是,李爽派遣来迎接他的是高欢。
两人相见,仿若多年未见的老友,相互拥抱在了一起。
而后,述说着自己的思念,追忆着往昔。
“黑獭,遥想当年,咱们两镇之人,坐镇北地,抵御柔然,那是何等的豪情!”
“贺六浑说的是,我征讨契丹时,于寒冷的深夜,想的都是当初咱们两镇之人联手,抵抗破六韩拔陵、郁久闾阿那瓌之事。正是咱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忠义,支撑着我,才能功成归来。”
激动之时,两人又拥抱在了一起。
拥抱完,两人骑上了马,朝着李爽所在而去。
“黑獭,你是知道我的,秦王要征讨辽东,任命我为辽东征讨大使,让我再推荐副手。那一刻,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是黑獭你。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贺六浑能够想起我,我与有荣焉。只是不知,具体要如何做?”
高欢骑在马上,离李爽的主舰越来越近,心里越来越有一股急迫感。
他得在见到李爽之前,和宇文泰达成默契。之后,才能应付李爽。
“秦王之意,乃是向河北的世家大族募捐,让他们为朝廷做些贡献。可依我之见,如今河北刚刚走出战乱,征讨辽东之事急不得,当缓缓为之。”
高欢刚刚透露一点意思,宇文泰马上接茬了。
“贺六浑,你说的是,这事急不得。”
宇文泰如此说,高欢心中立马有了底气。
“想那高句丽的使者,于太极殿,轻慢天子,有辱社稷,我等若是在场,说不得当庭就斩了这厮,以报国恩。秦王忠君之心,我等皆知,又如何不怒!可行事过急,恐有不妥。”
宇文泰听了高欢的话茬,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辽东为中国之土,遭高句丽荼毒已逾百年,轻易急不得。”
高欢听了,心中欣喜。
“秦王之忠义,天下皆知。我就怕秦王为雪君耻,操之过切,反而不美。”
“我等皆与秦王相识于微末,如今又是秦王麾下属臣,若秦王操之过急,我等亦当劝谏。”
高欢看着宇文泰,赞道:
“黑獭真忠义也!”
宇文泰回道:
“贺六浑亦乃纯臣!”
……
高欢与宇文泰达成了默契,到达了李爽所在的舰队,登上了主舰,却见李爽站在船艏,看着两岸农田阡陌,苍天白云,微微吟哦: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宇文泰和高欢走到了李爽身后,听得李爽念完了诗,躬身一礼。
“臣见过大王!”
李爽缓缓转过了身,看着两人,露出了笑容。
“武川、怀朔两镇之人,有的人是云,有的人是水,可都是我大魏的忠臣。”
“大王英明!”
“不用如此,都坐!”
大船相当平稳,船艏的甲板上摆着一张圆桌,李爽招呼着两人坐了下来,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茶。
“今任命尔等为辽东征讨正副使,为解君忧,尔等以为关键在何处?”
高欢与宇文泰互相看了一眼,道:
“大王请赐教!”
李爽听了,缓缓而道:
“不可操之过急!”
宇文泰和高欢两人心中同时一愣,都不知道李爽是什么意思。
不操之过急,你叫我们来做什么?
“高句丽之使臣于太极殿辱慢君父,实非人也!满朝公卿,无不愤慨,欲伐辽东,复我中国之土。然辽东偏远,高句丽荼毒已久,若欲救辽东万千百姓,非一时可定。”
“大王英明!”
李爽听了,点了点头。
“尔等明白就好!”
说完,李爽站了起来,高欢、宇文泰也随之了起来,跟在了李爽身旁。
两人随李爽走了几步,却见他回过身来,道:
“如此,贺六浑便带兵去范阳,巡视幽燕安平营诸州。”
高欢听了,心一突,可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李爽又看向了宇文泰,道:
“劳烦黑獭去一趟邺城,巡视相冀沧瀛诸州。”
两人听完,互相看了一眼对方,对方的眼中没有了刚才那股脉脉的温情,身上只剩下了一股血腥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