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爽在魏州待了一月有余,才带着船队继续前行,进入了冀州。
冀州是古九州之一,也是河北的古称。到了今日,冀州辖区不断变换,只是河北诸州之一。
尔朱荣死后,高乾带领部曲袭占信都,控制了冀州。
顺着永济渠往北,到达了渤海高氏的大本营蓨县之后,李爽便让舰队停了下来。
封隆之带着冀州的官吏早已经在等候。
封隆之是冀州刺史,不过台面之下真正的大佬乃是高乾。
不过此刻,高乾并不在等候的队伍之中。
高欢带人去了幽州,宇文泰带人去了相州,河北的世族都希望这两帮人能够以和为贵,可最后会如何,他们都无法预料,甚至心中带着几分恐惧。
当年,六镇之兵祸乱河北之时,他们可都是亲身的经历者。
高欢、宇文泰当初可都是在六镇兵的队伍之中。
如今虽说都从了良,可这屠刀是放下了还是假装放下了,谁都没有底。
高乾心中也是恐惧的,但他更多的是抗拒。随着李爽距离他越来越近,高乾反而是待在自家的庄园之中,称病不出了,只是让封隆之出面。
渤海封氏以刑名闻世,乃是法学世家。
封隆之年逾五十,可外表气度,却很不一般。
“祖裔,久闻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封隆之被高乾顶在了前面,本以为会受一番责难。可没有想到的是,李爽对他的态度,却格外的热情。
见了面,李爽就拉着他的手,和他讨教起了刑名律法之事。
信都当年被六镇兵攻破之后,城中百姓遭受了劫掠淫辱,府库为之一空,凄惨至极。
封隆之当刺史这几年,将冀州治理的井井有条,将信都从一座被六镇兵血洗之后的白地治理成了河北有数的大城,自是能力不凡。
高乾与封隆之相差十来岁,封隆之居于高乾之后,平日里虽没受什么大委屈,可也谈不上有多愉快。
高乾本质上是名游侠,擅长是破坏规矩,而封隆之出身法学世家,擅长的是立规矩。
若是再往前几百年,高乾和封隆之这样的人,一个会加入墨家,一个会加入法家,双方会是死对头。
高乾平日里不插手封隆之治理冀州之事,但也绝对没有兴趣听他讲什么刑名律法。
可如今,这位年纪轻轻还未到三十的秦王却以谦恭的态度向封隆之请教他的专长,封隆之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
聊着聊着,见封隆之聊得很是兴起,李爽便问道:
“祖裔也知道,朝廷如今艰苦,一应用度都在缩减。朝廷以光复巴蜀之功,赐本王九郡十万户,本王本不欲受,奈何群臣相劝,本王为不负天子之恩,维护朝廷法度,不得已收下了。只是,这九郡十万户该如何治理,本王却没有头绪,祖裔能否为本王解疑惑?”
封隆之听了,面色一变。
刚才聊得太兴起了,没有想到李爽在这里给他挖着坑呢!
如今河北世族面对李爽这个外来者,也不管昔日之仇了,总体保持着默契,想要搞“非暴力不合作”。
封隆之并不看好。
非暴力肯定是非暴力,但合不合作可由不得一众世族。
刀在人家手上呢!
可封隆之不看好,并不意味着他要更改阵营,也不意味着他想要看着这缺口从自己这里破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封隆之很清楚这个道理。
当下,封隆之收敛了笑容,摸了摸胡须,道:
“治国之道,不在于律法条陈如何!秦法完善,事无巨细,皆有所规,然秦二世而亡;汉高祖约法三章,匹夫可定,粗陋不已,而关中得以大治。”
李爽听了,问道:
“却未知其中差别?”
封隆之道:
“便在于一个信字!”
李爽点了点头,却听封隆之继续道:
“商君徙木立信,秦得以强盛诸国,便是如此。律法条陈完善,可没有这个信字,反成祸乱之源。大王欲安天下,必先得此一字。”
封隆之说这话,其实很巧妙。他没有给李爽说具体的主意,此后李爽做什么,也找不到他头上。
他最后说的那个信字,很明显是说李爽要取信河北的世家大族,河北才能安定。
“祖裔之言,本王受教了。”
……
封隆之见完李爽之后,回到了信都。
只是,还没有太平几日,高乾就将他找了过去。
高乾的庄园便在信都和蓨县之间,离信都只有不到半日的路程。
庄园规模很大,仆从数千,周围田亩百顷,桑、枣、桃、梨等林一眼望不到尽头,又引水入庄园中心的坞堡,周匝环绕,以为堡垒。
高乾居住的屋子便在庄园的中心,乃是一座四合院,周围风景秀丽。
可高乾的状态此刻却有些不太正常,红着眼眶,像是一只嗜血的野兽。
封隆之见之,以为是幽州或是相州那边出事了,随问道:
“怀朔人动手了,还是武川人动手了?”
高乾冷笑了一声,道:
“还有空管别人,我们这里都要着火了。”
封隆之眉头一皱,显然,高乾的怒火是冲着他来的。
“乾邕,何意?”
高乾盯着封隆之,问道:
“你是不是和大野爽说了,要稳定河北的形势,当取一信字?”
封隆之听了,点了点头,道:
“是我说的!”
高乾听了,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大野爽听了你的话后,决定于信都立府,以安河北数十万众。”
封隆之懵了,随后,他爆发出了激烈的情绪,嚷嚷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高乾面对如此的封隆之,也察觉到了异常,不过他也没有好气。
“你不是这个意思有什么用,大野爽逢人就说这是你出的主意。”
封隆之听了,面色惨白。
高乾在旁,埋怨道:
“祖裔,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大野爽跟我们不一样,别看他长得不俗,穿着道袍更是一番飘逸出尘之相,可他就是个土匪。在他面前,能少说话就少说话,你怎么还凑上去呢?”
封隆之此刻后悔不已,看着高乾,问道:
“那该如何?”
“大野爽来了,想要再赶他走就难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说完,高乾看向了封隆之,叮嘱道:
“你可别再凑上去给他递话柄了。”
“再凑上去我就是驴!”
……
封隆之那日听了高乾的话后,回到了信都的刺史府中。
随着李爽将秦王府河北分府设在了信都城中,不少人看着封隆之的眼神就不对了。
那是一种对待叛徒的目光!
封隆之想要解释,却也解释不清楚。
他的话,李爽的确是受教了,可却是有选择的受教了。
如果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孩童,那封隆之大概率会说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秦王,他耍无赖,封隆之除了在心中骂娘之外,也不敢说其他的。
封隆之想要躲着李爽,可奈何,刺史府和秦王府河北分府挨得很近。封隆之想要躲着,可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祖裔,这一向怎么老是见不到你人呢?”
看着李爽那笑眯眯的模样,封隆之心中欲哭无泪。
老夫也一大把年纪了,你能不能换个人去坑。
“启禀大王,在下病了,近日正在养病。今日难得有闲,想要出去走走,没成想碰上了大王。”
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封隆之欲拒还迎,李爽却是主动贴了上去。
“祖裔可得保重身体,最近这河北,好多人都病了。像是范阳卢氏的卢文伟、清河崔氏的崔凌,足有数十人,这么多德高望重的名士,齐齐病倒,你说是为何?”
“……”
封隆之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高欢、宇文泰带着人去了对方的地盘,开始还保持着克制,可待着待着,就不那么克制了。
封隆之以前也见过六镇兵,对于他们的手段也有所了解。可如今看了高欢、宇文泰的作为,封隆之只能在心中感叹:葛荣、杜洛周算什么,给他们两人提鞋都不配。
好家伙,那真是庖丁解牛,技艺超神。那刮起来的风,都能将房顶吹倒了。
相较之下,冀州这边还比较平静。
“在下愚鲁,不知为何!”
封隆之想要赶紧将这一篇揭过去,可李爽却没有这么意思。
“祖裔英才睿智,当日听闻祖裔取信之言,本王受益良多。祖裔万勿推脱,大可直言。”
“……”
合着我说了这么多,你就记得这两个字是吧!
封隆之有着举起手,抽李爽那张笑眯眯大脸十几个巴掌的冲动。
“非是推脱,实不知也!”
李爽看着封隆之如此模样,脸上的笑容越发诚挚。
“祖裔大可直言,不必多虑。此间之事,不入六耳!”
还不入六耳?
我但凡说一个字,明日这信都城街上收粪水的都能知道。
封隆之摇了摇头,拱手道:
“大王实在太高看我了,老夫今岁已是知天命之年,年老体衰,不堪重任了,再过些时日,老夫便向朝廷请求致仕,回归乡野,养怡弄孙。”
这破官谁爱当谁当,老子不伺候了!
封隆之心中,这么恶狠狠的想着。
李爽听了,缓缓点头,道:
“祖裔说得是,本王明白了。”
说着,李爽转身告辞了。
可看着李爽这模样,封隆之反而有些不安。
你明白什么了?
封隆之看着李爽那龙行虎步的模样,心中有些慌,在后面吼道:
“大王,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
高乾的庄园。
封隆之站在高乾面前,五十多岁的老大爷就像是一个犯错的学生一般。
高乾躺在椅子上,一块湿布搭在了额头,看起来真的像是病了。
“祖裔,我上次跟你说什么了,你怎么听不明白呢?”
封隆之争辩道:
“和我真的无关!那日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也不知朝廷为何忽然要征召你入朝?”
高乾也是无语。
李爽就是来抢地盘的,他这一走,这冀州以后是谁的还说不准呢?
“那为何他说是你说的?”
封隆之怒道:
“我可与大野爽对质,苍天之下,如何有人能如此污人清白。”
“对质?”
高乾听了,摆了摆手,道:
“算了,我已然写信给我三弟敖曹了,让他从中斡旋,老这么下去也不行,还是让大野爽说一个数吧!我们自己给,总好比像卢文伟、崔凌那般。”
高乾看到高欢、宇文泰的手段,又看到了范阳卢氏、清河崔氏的处境,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心气。
可此时的封隆之却全然不像是高乾一般,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道:
“你不争,我还要争,我倒是想要知道,怎么这事就和我有关了?”
说着,封隆之就拂袖而走。
高乾勉强站在了起来,在后面劝道:
“祖裔,咱犯不着!”
眼看着封隆之越走越远,高乾叹道:
“你争什么,大野爽他讲理么?”
……
封隆之气势汹汹找到了李爽,拱手道:
“大王,朝廷征召高乾入朝之事,乃是为何?”
李爽正在看书,缓缓道:
“那不是当日祖裔跟我说的么?”
“我何曾如此说了!”
李爽放下了手中的书,看向了封隆之,问道:
“还记得当日本王问为什么这么多德高望重的名士如何都病倒了?”
封隆之点头,道:
“大王如此问,我也说不曾知晓。”
李爽笑道:
“祖裔当初是如何说的?”
封隆之记忆很好,当即回道:
“我说‘大王实在太高看我了,老夫今岁已是知天命之年,年老体衰,不堪重任了,再过些时日,老夫便向朝廷请求致仕,回归乡野,养怡弄孙。’”
李爽点了点头,道:
“这就是了!”
封隆之懵了,什么就是了?
却见李爽站了起来,道:
“祖裔说了一个高字,又说了一个天字。天者,乾也!祖裔这话中之意分明是说这帮德高望重的名士都病倒了,乃是上天给朝廷的示警。以高乾为首的名士,朝廷当重用之,方能做到野无遗贤!”
“……”
封隆之看着李爽,额头的青筋暴起了。
大野爽,你tm的我的话是一个字一个字理解!
谁教你的!
封隆之握紧了拳头,感觉小宇宙要爆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