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城遗址打到龙首原上,那一战的轰鸣,早已远远传开。
在一般人耳中听来,不过是夜间的一阵闷雷。
但在真正的行家耳朵里,一听就听出来不对。
“谁人在龙首原上打拳?”
一个昂藏汉子,原本在大唐长安城中巡逻,忽然听到城外闷响,当即一跳而起。
其身法之快,起跳之灵活,仿佛一个被射上高空的弹丸。
每一次跳跃,他都射出极远,踩着各个坊市中的鼓楼,没多久就已经到了北面城墙上。
鼓楼被他踩过的地方,并无破损,可见每一次踩踏,都是劲力散于整个楼体,传入地基。
但是,一落到城墙上,他左手扶住腰间佩刀,气质立刻变得渊渟岳峙,凝重沉厚。
此人外貌四十多岁,黄铜国字脸,两鬓微掺白,发髻上缠着红色头巾,一身玄色盔甲,战靴踏地,霍霍有声。
正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杨俊公。
左右金吾卫,负责长安治安。
随着大唐重振声威,一甲子以来,左右金吾卫职责,越发重大。
尤其是在万国演武前后,就算是大将军,也会轮流值夜,在城中巡守。
城上兵卒,甲胄在身,不行全礼,纷纷只一抱拳,立刻向杨俊公禀报。
“属下刚刚看到,是那个方向,有烟尘高高扬起。”
杨俊公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果然还有烟尘未散。
这些士卒眼力不够,但凭杨俊公的目光,视夜如昼,遥遥眺望,很快锁定了荒原上的一具巨人尸体。
“这是……三丈之身?”
杨俊公心头微惊,天下修炼巨人力士秘法的,能练到这种近乎三丈的体态,屈指可数。
他原本听声音,就听出是有高手交战,可能还是生死激斗。
但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大高手,被打死在荒原之上。
那巨人身边血色成泊,已无半点活气,背对着这边。
杨俊公看不到他的脸,心中猜测了几个身份,正想出去查看,忽有所感,停住脚步。
“看来,你们是专门来拦住杨某,不让我出城?”
城墙上无声之中,多了三个黑衣蒙面人。
众士卒心头暗惊,纷纷摸住腰间小弩。
然而,那三个蒙面人,也正目光闪烁的看向城外,有些惊疑不定。
“是他吗?”“是他!”
“四人之中,应当以他最不易死,如果连他都……莫非海东来已经回来,跟那楚老怪联手了?”
“不好,我们这下犯了大错。”
“快撤!”
三个蒙面人的语速,快的都像是一把玉珠洒向银盘。
虽然声声清脆,但是过于密集,让人耳朵来不及分辨。
士卒们还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就见三条人影,一晃之间,又消失不见。
杨俊公心头狐疑。
但以一对三,他也没有贸然在此出手。
这时,荒原那边又出现了一盏灯,隔得太远,灯光如豆。
杨俊公定睛看去,心头一震,已明白了许多事情。
“立刻去内卫左右两司衙门,及兵部田尚书府上传信。”
“再拿我腰牌,调动左金吾卫,前往长安城中,赵郡李氏的宅邸。”
杨俊公把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的发下去。
一个又一个传令官离开城墙,纵跃如飞。
这时,荒原那边的灯光,已经靠近了城墙这边。
聂红线提灯,跳上城墙。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人,也飘掠到了墙上。
黑绸束发,英眉朗目,蓝衣白袍,腰间悬剑。
“这位就是楚师叔吧?”
杨俊公先朝楚天舒行礼,随后直接问道,“红线,是不是赵郡李氏牵头,对师叔下手?”
聂红线道:“谁牵头,不好说,反正荒原上,那巨人的尸体正是李矩。”
“裴东城,吴春雷,孔天瑞,也都已经死在师叔手下。”
杨俊公虎目一瞪,嘴巴半张。
不过,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人,早已养成在震惊中,也能给出反应的习惯。
“哦,原来是这样啊。”
他愣愣道,“要同时对四大家族的产业抄家,咱们的人手,可不一定能做到无所遗漏。”
楚天舒笑道:“那就先把最要紧的宅邸拿下。”
聂红线点头:“孔家人的武道,最善于隐匿机变,被他们逃出去的人过多的话,隐患更深。”
“师叔,我们先去孔家!”
楚天舒需要人指路,闻言一伸手,托住聂红线左手手肘。
聂红线整个人就被他扶着稳稳飞起,飘上高空,俯瞰城中的各个坊市。
“就是那边!”
在高空指路,最为方便。
聂红线一指明方向,楚天舒就踏空加速,带着人飞掠过去。
孔氏起家是在岭南,但是长安已是万国之城,不在这里安置大片产业,也配不上世家的称号。
孔家在这里的宅邸,看起来规模也不逊于王侯之家。
南北数进院落,东西五路门面,另附马厩、花园、小湖长廊。
楚天舒在半空徐徐降落之时,便已经睁开天眼,微妙涟漪,层层迭迭的绽放,扫过整个宅邸。
这里果然有不少功底扎实的高手,也有不少机关车马,兵魂痕迹。
但却并没有素王境界的人物。
城外大战一旦休止,而四大世家的家主,又没有放出成功得手的信号。
想必城中,他们四家的知情人,甚至是参与今夜行动的人,就都该知道不妙了。
楚天舒啧了一声:“还真是果决,不但舍弃了在长安的所有资产,连自家青壮晚辈,也根本不通知一声,就只顾自己跑路?”
聂红线道:“必要时,他们抛舍子孙,比谁都果断,这也是新时代的世家,普遍拥有的一种品质了。”
旧时代的世家,往往会有老辈赴死,从容展现风骨,以求寻机保住青壮,为将来铺路的事情。
但是新时代的这些世家高手。
只要到了素王境界,哪怕一百二三十岁,也足以生儿育女。
他们本身,才是世家最值得保存的底蕴。
“但这些人,还是太短视了。”
聂红线淡淡的说道,“失去了家族的领头羊,又连亲眷也可以随意抛舍,那到底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把他们重新团结起来呢?”
只靠着对海东来的旧恨,对楚天舒的新仇吗?
但,这些人自私到这一步,只要他们自己,没在楚天舒手上断肢残体。
又有什么仇恨,值得他们长久坚持下去?
所以,聂红线并没有把逃走的这些人太放在眼里。
没有了李矩、裴东城他们那样顾全家族的领头人,又失去了大量名望、产业和青壮。
逃走的人,已经不足以称之为世家中人了。
顶多是在江湖上,多出几个松散的武道流派罢了。
那些人从根子上来说,就只适合作为江湖高手,而不适合作为大势力的首脑。
“呵,故而下面这些,才是世家真正的骨架?”
楚天舒落在孔府正厅之上,身上绽放出明艳艳的层层翡翠波纹,荡向整个府邸。
“那我就来折断他们的骨头吧。”
不少功底浑厚的孔家人,在梦中惊醒,察觉不对,但才走出几步,就觉得四肢失去控制,摇摇晃晃,最后僵滞不动。
更多的人,在巡逻,在烧水,在床上欢好,都还没察觉到有什么异样,身体就已经僵住了。
他们刚开始,眼珠还能转动,透露出惊恐的神色,但很快,就连眼神也浑浑噩噩,似睡非睡。
翡翠涟漪反复荡漾之间。
楚天舒察觉到,有一个院落里面,环境比较特殊,便飞掠而去,落在院中。
聂红线也跟了过来,环顾四周:“这里有何异样?”
这院子里有一座小池塘,有几块假山石。
南面是通向其他院落的门户,北面是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
“这里的气息,过于干净了。”
楚天舒抬手隔空一推,那房间门窗嘎啦一声,全部打开。
房间里空无一人,但是也没什么灰尘,看得出来,是常有人住的一个地方。
整个孔府,别的地方都有人练武、争斗、生活,散发出来的各种气息,彼此混流。
而眼前这个房间里,却没有什么人气残留,说明别人很少过来。
且原本住在这里的人,能够时时刻刻,毫不刻意的控制自己所有气息,并不外泄。
能做到这种程度,应该就是孔天瑞住的地方。
楚天舒又走到假山石旁边,挥手切下一块石头。
聂红线立刻发觉,这石头只有外层一点点潮湿,里面反而很干燥。
按理来说,在长安这种气候,加上院子里还有池塘,这些石头应该早被湿气浸透,内外全潮。
如今这个样子,倒好像石头原本就干透了,只是今天晚上才刚被露水湿气,浸润了那么一点点。
石头内部的纹理,更是古怪。
在巴掌大小的一个截面上,同时有着七八个小漩涡的样子。
“这是有人用假山练功,一发劲,把石头里的水分,全都榨了出去,还改变了石头本身的纹理。”
楚天舒想到孔天瑞那种一搭手间,劲力直透到手臂内部,无视了自己表层防御的手法。
他也来了兴致,走进那个空房间。
很快,他就拿着一个木匣子走了出来,匣子里面全部都是写着武道心得的纸张。
密密麻麻的小字,不乏有涂抹修改之处,可见孔天瑞经常推敲、修正。
“《石中花无色掌》?”
楚天舒看了几页之后,脸上就笑了起来。
“原来是用这种练法打底,才练出那么细巧的劲力。”
所谓石中花,不是把石头打裂,而是一掌之间,把石头里的水分全部榨出来,绽放出水花。
不过,寻常人就算有足够的力气,榨取石头水分,榨出来的也是浊水。
要练到无色之境,就要在一掌劲力渗透过去的同时,把水分中的所有杂质,也都分辨出来,截留在石头内部。
如此,才能有一刹石上开花,晶莹无色。
“走,再去李家!”
楚天舒兴致勃勃,半个时辰之内,就走遍了四大家族在长安的主要宅邸。
长安城南。
郭令威感觉到浑身暖融融的,仿佛泡在温泉里面。
扎在身上的银针,原本给他带来的麻痒感,已经消失不见。
心意和肢体相逆反的感觉,也彻底被抹平。
苏弦和李沉香都坐在车辕上,守在他身边,但目光忍不住往北面观望。
相隔太远,他们也不知道古城遗址那边,究竟已经如何了。
风搏虎站在郭令威身侧,也颇为紧张,咬着指甲。
“我……”
郭令威嘴唇动了动,试着抬手动脚,惊喜道,“我好了。”
风搏虎大喜,就想将他抱住,但看他身上扎的诸多银针,又不敢轻触。
“想抱就抱嘛,那些针已经可以随便拔掉。”
楚天舒带笑的声音从树林里传过来,灯光也逐渐靠近。
“你们想要的灯,我也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