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接近十月,岭南气候依然十分湿热。
下午的太阳,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河边荒草丛生,叶片尾端泛黄。
树木上藤蔓相连,绿叶片片肥大,斑斓毒蛇缓缓游曳而过。
毒蛇游过之后,模仿树枝静候于树上的四脚蛇,睁开眼睛,忽然吐舌,沾住一只硕大的蚊虫,扯回口中。
孔隆仁白发苍苍,瘦颊大耳,用一块黑色方巾裹住发髻,身穿黑色衣袍,从容走在岸边。
“唉,真是荒蛮之地。”
他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脚下步伐虽然不疾不徐,脸上却有几分愁苦。
岭南的气候,对于他这种素王境界的高手来说,自然不算什么。
就算是生活在大沙漠里,素王也可以锁住水分,不使身体损伤。
但是,岭南跟长安比起来,就实在是差的太远了。
当今世上,四海内外,万国之间,长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城,第一雄城,第一繁华。
岭南孔氏有出息的子孙,哪一个不是挤破了头的,到长安去定居。
至于留在各地的族人,说的好听,是叫他们经营当地名声,作为世家底蕴。
其实族中哪有那么多无私奉献的人物,说到底,也只是自知上进无路,才肯留在地方,做个鸡头。
或者,寄希望于先在地方上积功,将来能往长安,直接谋个好位置,不必拘于凤尾。
可是,那晚长安巨变,家主多半已遭了不幸。
长安城中的族人、产业,必将尽数抄没。
孔隆仁倘若依旧滞留长安,孤身一人,也是无趣,风险又大。
也只好返回岭南,会同其余族人,再图将来了。
“唉……”
孔隆仁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嗡嗡!!
山林之间,隐隐有虫鸣的声音,仿佛也在呼应他这声叹息。
孔子第三十八代孙中,有一人名叫孔君严,在唐德宗建中元年,进士及第,踏入官场。
此人历任谏议大夫、尚书左丞、镇国军使、岭南节度使等等。
此人在朝时,弹劾朝廷冗官,吏不奉法,田不尽垦,州县间有山泽买卖为弊端。
成为岭南节度使之后,他施展手段,禁止了当地非常盛行的奴隶买卖,又将勒索商人、收受大量贿赂的官吏一并处置,使境内大治。
岭南孔氏,由此而兴。
当时曲阜孔氏,虽为孔子嫡系,有文宣公之爵位。
然而,从孔子第八代子孙在秦汉时期,携藏书避居嵩山开始,世人皆知,往往孔氏外迁之人,方为有德有能之辈。
岭南孔氏,成一时之表率,实权远胜曲阜,因宗族血缘勾连,各地许多族亲前来投靠,毛遂自荐。
六十七年前,各地兵变时,岭南孔氏,坚守臣节,并未叛乱。
海东来回归后,孔氏更大义灭亲,自缚部分与乱贼首领勾结的族人,向长安请罪,尽皆伏法。
如今岭南孔氏,虽无人担当节度使,在当地却甚有美名。
孔隆仁想到这里,心中又略微好受了一点。
虽然不能再于长安享受顶级世家的威望,可只要回到岭南族中,也不失“家族老祖”之位。
嗡嗡嗡!
虫鸣的声音越来越重。
孔隆仁皱起眉来。
这岭南荒野之间,蚊虫种类成百上千,气候合适的时候,到处都可以见到毒蚊如云。
这种嗡嗡振翅之声,他一路赶回岭南时,也是听怪不怪了。
但听多了总是有些心烦。
孔隆仁从袖中抽出手掌,苍白的指掌纹理展开,变得莹润光滑,血肉饱满,对着那虫鸣声最吵的位置,隔空轰出一掌。
心血武道的高手,既修气血劲力,也修心念拳意。
只不过,他们的气血和拳意结合很深,所以,一旦拳意离开身体之后,气血就会有一种将其回扯的趋势。
有向外冲击之力,却又有回扯之势。
使得拳意在外界,会很容易变得松散,平摊开来,影响范围虽大,效果却比较低。
除非是那种专门钻研拳意的流派,否则,哪怕是成就了素王境界,也不能违反这个常识。
孔隆仁这一掌散发出去的武道意志,杀人是不行的。
但杀些虫子,也足够了。
他拍出这一掌之后,远处吵人的虫鸣声,果然为之一静。
孔隆仁甩了甩手,不以为意,再度迈步。
嗡!!!!
突然,虫鸣声以十倍于之前的强度爆发起来。
一时间,竟如同风啸闷雷,飞沙走石,从树林深处,急速朝岸边蔓延。
“什么?”
孔隆仁见到虫群如云,竟然敢朝自己这边反扑过来,心头微惊。
他可不相信,一般的虫子能够扛得过自己的武道意志。
这指不定又是什么兵魂神通带来的效果,莫非是有人前来截杀自己?
可是他离开长安之后,星夜兼程赶回岭南,又怎么可能有人知道他到底走的什么路线?
孔隆仁心中转念虽多,却已经决定暂避锋芒,身形豁然一退。
嘭!!
水面如被利刀裁开的绸布,凹陷下去一条沟壑。
水流回涌,浪花又从沟壑中向上迸起。
孔隆仁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对岸。
他一跳之下,就越过了整条河。
然而,他却觉得耳边的虫鸣声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有几只虫子,从他背后飞到耳边,绕到身前。
那些虫子,背部棕褐而腹部微绿。
头如树瘤,口中有螯牙,背有修长如竹叶的膜翅,八足细长,肚子尾巴又长又翘,如同女子的指腹指尖。
有个比孔隆仁高出一头的人形阴影,浑身爬满了这样的虫子,就在他背后。
“阁下……”
孔隆仁嗅到了浓烈的虫腥气,目光看着地上的影子,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油汗。
这个人,是怎么出现在他背后的,他一点都没有感应出来。
素王对危险事物是有很强的预感的,可在这个人出现之前,这份预感就像是失效了一样,安静如朽木。
在这个人出现之后,那份预感又开始狂鸣,让他浑身如被针扎一般难受,所有汗毛,都渐渐竖起,硬如钢针。
“阁下是哪方高人?”
“孔某忝为岭南孔家族老,家资巨亿,珍宝无数,虽不知是何处与阁下结怨,却愿意奉上重宝,化干戈为玉帛!”
孔隆仁双目不敢眨动,鼻孔张大,额头的油汗,聚成了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部的轮廓往下流淌。
背后的那个人,却只有虫鸣声,振翅声,没有半点回应。
孔隆仁话说到尾声,额头已绷出了肌肉的轮廓,鼻孔拉长,牙龈突露。
那滴汗珠,突然被他脸上迸发的劲力炸成了细雾。
他的身影,在一瞬间由极静到极动。
地面土石的水分,被他的脚步轰然炸出朵朵晶莹的莲花,只有少量杂质在其中。
一路炸出二十三朵无色花,沿着岸边,排列向下游去。
第二十三朵大无色花盛开的时候,第一朵无色花,还未凋落。
“啊!!!”
凄厉无比的惨叫声,冲破云霄,响彻山野。
二十三朵无色花,崩溃成水珠,重新浸润到土石之间。
虫鸣声逐渐远去。
良久之后,一只黑色的靴子踩在了这里的土地上。
白衣红袍,缠着额带的黑发男子,手撑红伞,站在岸边。
他举目望去,岸边数里之间的草地,全部都已经被啃秃,变成了一种难看的黄褐色。
在这片残破的土地上,一具残破的身体,零落在岸边。
一只右腿还竖着,脚跟微微陷在泥土之中。
一条左腿,两片残躯,坠落在远处。
孔隆仁的那个头,后脑部位镶嵌在树干里面,脸部暴露在空气中,双眼惊突,脖子下面的血水,浸红了大片树皮。
“孔家的人?”
“也对,除了虫子,只有素王的敌意,能引起他的反应。”
红袍男子走到树前。
孔隆仁毕竟是素王之躯,生机强横,双眼中映照出了这个男人的面孔,忽然暴出最后一丝神采。
人头的嘴唇动了动。
但他脖腔以下空无一物,没有声音能发出来。
红袍男子却看得懂他的唇语。
‘是他……赤帝帮我……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