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寒了。
洛玉衡身上只是一袭凤冠霞帔,虽看着喜庆,却并不厚实。
喜服里面也只是一套绸衣稠裤的内衬,并无其他御寒的棉服……今日毕竟是大喜之日,洛玉衡终究还是想在宋言心中留下一个最美丽的形象。
棉衣那些虽然御寒保暖,可是太厚了,穿在身上未免臃肿,多少是有点影响身段的。
当然,洛玉衡继承了那老婆子的内力,其实已经不惧炎热酷寒,是以影响也不算太大,只是对于今日前来参加宴会的一些夫人,小姐来说,多少便有些难受了。
女人爱美,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是以那些权宦妇人,闺阁女子,身上大多衣衫单薄,纵然天上已经不再飘落雪花,可只是想一想那些人在雪地中吃席,明明冷的浑身发抖,还偏要做出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语言舒缓的同身边其他人交流着什么的模样,二号洛玉衡便莫名有些想笑的冲动。
其实,正常来说按照宁国规矩,女子无论成婚与否,都是不适合抛头露面的。参加婚宴这种事情,除却男女双方的亲眷之外,一般都只有男子到场,很少会有妇人,闺阁小姐参加。
只是今日,宋言和他的婚礼却是一个例外,而那些请帖,也全都是二号洛玉衡送出去的,为的便是让洛天璇这个女主人去招待这些女客,为此她甚至还在请帖中特意点明,一定要好好开导开导洛天璇,总之尽量多拖延洛天璇一些时间。
等到洛天璇好不容易将客人全部送走,心急火燎的换上凤冠霞帔,顶着红盖头来到婚房,自己这边已经和宋言完事儿了,那般画面,想想都感觉刺激。
轻轻打了个哈欠,二号洛玉衡也是有些困意的。
摇了摇头,随手从腰间摘下一个香囊,香囊散发着浅浅的草木清香。
唇角微微勾起些微笑意,二号洛玉衡打开窗子,随手将香囊给丢了出去。
这香囊,也是另一个自己睡着,二号洛玉衡短暂苏醒后制作的,在那之后便一直系在腰间,香囊中添加了少许缬草,混以苏合香调和而成。
这香囊于身体无害,只是纯粹辅助睡眠所用。
另一个自己睡着了,她才有苏醒的机会。
涂抹着一些唇脂的唇瓣,轻轻抿了抿,二号洛玉衡的面色看起来稍微透着一些落寞,还有些许的不甘。
她能感觉到,自己苏醒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想当初,洛玉衡寒毒爆发之时,她甚至能在短短时间内,连续几十次的苏醒,和另一个自己轮换着,交替着,扛过寒毒的折磨,便是在寒毒爆发之后,几乎每天夜里也都有苏醒的时候。
可是现在,另一个自己心中少了许多烦心事,晚上睡得越是安稳,她苏醒起来就越难。
现如今,几乎两三天才有一次醒过来的机会。
再往后,或许七八天才能醒来一次,再往后,或许三两月才有出来透透气的机会,再往后,一年半载……
再然后,她大概就永远醒不过来了吧。
那便是她的结局了。
永远都醒不过来,对于她这样的存在来说,算不算就是死了呢?
死?
曾几何时,洛玉衡对于死亡其实并不是特别在意。
毕竟在她存在的时间当中,绝大部分都是痛苦,对于这个世界她并没有太多的留恋。
可是现在,她的心里也有了挂念的人呢。
心中便开始涌现出不舍,不甘,甚至还有些嫉妒。
还有恐惧。
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会痛吗?
还是在自己下一次沉睡之后,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
然后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的东西,感受不到言儿的触碰,听不到言儿的心跳,看不到言儿那张脸?
言儿,天璇,天衣,甚至还有肚子里的孩子,都和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就像是一片黑暗的囚笼,困着她,永远也见不到半点阳光。
不要啊。
那样的画面,只是在脑海中想一想,二号洛玉衡便害怕的浑身发抖,她不想那样啊?
为什么她要沦落到这样的结局?明明是她先喜欢上的言儿,明明是她怀上的言儿的孩子,为何另一个自己要将她的一切都给夺走?
她只是在另一个自己睡着的时候,短暂的接管这个身体,感受一下这个世界,为什么另一个自己连这点渺小的奢求都不肯给她?
明明还让她受了那么多的苦。
嘴巴瘪着,很好看很好看的脸上,是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对,她已经哭了啊,一双眸子中已经悄悄蕴满了水雾,泪滴仿佛珍珠一样从那白皙的脸上滑落,散开了俏脸上的胭脂。
姣好的身子,一抽一抽的。
没有哭出声。
可那种无声的眼泪,却是更显悲伤。
许久。
二号洛玉衡用力吸了下鼻子。
她胡乱的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虽然外面还是觥筹交错的声音,可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想必宋言很快就会过来了。
她现在的模样应是有些难看的吧,泪水和胭脂许是已经闹出了一张大花脸,这可不行,她能让宋言看到的,一定是她最好看的一面啊。
她一定要拥有一个完美的婚礼,这大概,就是她最后的奢望了。
二号洛玉衡便坐在了梳妆台前,稳住了心神,止住了眼泪,又拿起了唇脂,轻轻涂在了唇瓣上,嘴唇重新变的莹润,明亮。
花费了一些时间,二号洛玉衡终于重新补好了妆容,看着铜镜中倒影出来的模样,她大抵是很美的……可惜了,她的时间终究是不多了,若是能做些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在言儿心中留下不一样的印象,让言儿能时时想起自己,或许,那就……不算是真个死了吧?
吃吃的笑着,二号洛玉衡又拿起了红盖头,盖在了脸上。
……
天上亮起繁星。
前日的飘雪,似是将空气中的尘埃,都给压了下来。
这时候的天空,纯净到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快到中秋了,已经差不多快要完美的月亮悬于苍穹,银光洒满大地,同地上的积雪交相辉映,偶尔一些角度,亮银的光泽,甚至略微显得有些刺眼。
云层朵朵,于天边缓慢的移动着。
宋言身上也散着浓烈的酒气,宾客的数量实在是太多,比起当日在东陵和花怜月成婚之时也不遑多让。大概是因着黑甲士,银甲卫,府兵,边军当中也有一些将领全都跑过来凑热闹的缘故吧,而这些人又是最能喝的一批。
今日可是自家王爷大喜的日子,那自然是要往死里灌酒才行。
纵然是有人挡酒,可宋言还是免不了被灌进去不少,章寒雷毅两个早就已经喝趴下了,便是那洛天阳也是满脸涨红,高大的身子都是摇摇晃晃,好似随时都有可能晕倒。
可再看燕王府的宴席,少说还有三分之一未曾挨桌招呼。
也就是在这个时间,一名侍女领着一个襦裙装扮的女子,悄悄入了燕王府。
那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大概和宋言差不多年岁。
生的很是好看。
眉眼像是蘸了浓墨的笔画,两弯黛眉天生带着微微上挑的弧度,衬得底下那双杏眼越发清亮。眼珠子是罕见的琥珀色,月光下流转着蜜糖般的光泽,长长的睫毛浓密似鸦羽,眨眼时扑簌簌扫过眼尾那抹天生的薄红。面庞如同初熟的蜜桃,饱满的双颊透出新鲜的血色,偏又紧致得瞧不见一丝纹路。下巴尖巧收束,却因那对凹陷的酒窝破了清冷,但凡唇角稍扬,两点梨涡便漾起春水,搅得人目眩神迷。
似泼墨般垂落腰际的乌发,在阳光里翻涌着暗潮,发尾卷起细碎的波浪。不必簪钗堆砌,单用一缕金线系住两鬓几绺散发,剩余墨云便泻在衣领上,衬得后颈一段雪肤愈发晃眼。
年纪尚小,却已经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这女子,赫然正是索绰罗的少年阏氏,也就是匈奴大单于的王妃之一,乌莎娜。
她是个诱饵。
在选中乌莎娜的时候,索绰罗是有些后悔的,早知这女子生的如此美艳,便早早宠幸了,又怎会白白送给宋言那个混蛋?可既然选中了,那就没有后悔的余地,按照军师的说法,不够漂亮,何来诱惑?
诱饵多半是要死的,可一个面如夜叉的女子,便是真被宋言查出什么不对,可能也就是一刀砍了头,最多也就是丢给手下人,严刑拷打,是闹不出多大动静的,然一个姿色气质俱佳的女子,许是还有机会吸引宋言的目光,有机会彻底将这一滩水搅浑。
若是能一声尖叫,引来众人围观那就更好不过了。
如此事情便彻底闹开,为了处理这件事,宋言便不得不将精力放在燕王府,也能给程诩几人争取到一些逃离的时间。
至于乌莎娜?她的死活,谁会在意?
程诩是很聪明的。
他知晓今日燕王大婚,燕王府定然闹哄哄的一团,来来往往人员繁杂,忽然多出一个女子,根本无人会在意。事情也正如程诩推测的这般,乌莎娜稳稳当当的混了进来,一路走过根本无人多问一句,最多是惊叹于乌莎娜的美貌,稍稍多看了两眼而已。
可即便是平日里那些不修德行的公子哥醉了酒,也是没人敢上前拦住乌莎娜的脚步,调笑两句的……毕竟这可是那位杀人狂魔的府邸,谁知道这女子和宋言有没有什么关系。
万一调戏到宋言的女人头上,那是嫌平阳安州的京观不够多吗?
“吴小姐,那边便是婚房了,王爷招待过客人,自是要从这边经过。”便在这时,那婢女停下了脚步,小声说道:“你若是想见王爷,便留在此处,远远的便能看到,切莫跑到王爷跟前去,冲撞了王爷你可吃罪不起,怕是连带着我都要跟着吃挂落。”
吴,是乌莎娜随意给自己取的一个姓氏。
婢子仔细叮嘱着,心中暗叹这位吴小姐胆子真大。
在王爷还只是侯爵的时候,整个平阳府便有不少权宦,大族,豪商之家,想要和王爷攀上关系,而现在这年头最好的攀关系方式,无疑便是联姻了,随着主子获封燕王,这样心思便愈发强烈。
平日里,这些大族贵女,一个个都是矜持的很,便是闺阁都很少走出来。可是现在,一个个都顾不得什么体面了,燕王府外几乎每天都能瞧见一些奢华的马车走来走去,马车里都是大族贵女,就是想要趁着燕王殿下出府的时候,看有没有机会来上一次偶遇,说不定便能入了燕王殿下的眼。
更有一些贵女,差下人侍女同燕王府的小厮,护院,婢子打听燕王的行动轨迹。
正常来说,他们这些人是绝对不能透露燕王殿下行踪的。
只是,这位吴小姐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在这婢子心中,乌莎娜无非也只是一个想要自荐枕席的贵女罢了,应是闹不出太大事端,到底没能扛得住诱惑。
乌莎娜掩嘴轻笑,伸手便从袖口中摸出了两枚金叶子,塞到了婢子手里:“多谢姐姐提醒,小女子知晓的。”
“小女子只是仰慕燕王殿下太久,想要见见燕王殿下究竟是什么模样罢了,瞧瞧燕王殿下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般,生着三头六臂,青面獠牙,怎敢冲撞殿下?”
“噗嗤。”那婢子便忍不住笑了:“吴小姐可莫要瞎说,什么三头六臂,青面獠牙,那不成妖怪了吗?我家王爷生的可是俊俏的很呢,还有,若是你被发现了,可不许将我供出去,就说你是参加宴会,因着肚子不舒服,想要寻一厕净手,结果在王府中迷了路即可,不会太为难你的。”
“小女子知晓了,自不会牵连到姐姐。”
听到这保证,婢子这才稍感安心。
今日燕王府的婢子,护院都是很忙的,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是不能离开太久,又叮嘱了两句,便连忙离去。在婢子的背影消失在月光下之后,乌莎娜面上的笑容逐渐消散,视线看向不远处的婚房。
正常来说,女主人成婚,婚房内外都要有贴身婢女守着。
一方面是为了安全。
另一方面,也是在女主人承受不住老爷鞭挞的时候,可以临时顶上。
只是今日这婚房,外面却是瞧不见侍候的婢女,主要是洛玉衡为了方便洛天璇来替换自己,便提前将婢女全都赶走,是以现在门口连一个人都没有。
这对乌莎娜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当然,乌莎娜并没有刺杀宋言的意思,她相信,自己知道的一些情报,宋言定然非常感兴趣,那就是她活命的资本。
乌莎娜当然可以在前堂宴席当中,想办法同宋言接触,但一来,人多眼杂,很多事情不方便开口;二来,乌莎娜也不敢保证,在这些宾客当中,会不会隐藏有程诩安排的,盯梢自己之人,若是有一旦自己开口便随时都有可能被射杀。
而没什么人的婚房,或许便是最好的地方了,毕竟新婚之夜宋言肯定会来洞房,又没有其他什么人。
这样想着,乌莎娜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冲着婚房走去。
吱呀!
房门被推开了。
映入乌莎娜眼睛里的,赫然便是端坐在椅子上,一身大红喜服,头上红盖头的洛玉衡。
听到声音,洛玉衡只是稍稍抬起螓首:“是谁?”
然后就看到洛玉衡似是想要掀开盖头的一角,旁人不认识王府婢女,洛玉衡不可能不知道,乌莎娜心中便是一惊,下意识冲着洛玉衡快步走了过去。
她并没有伤害洛玉衡的意思,只是想要暂时控制住洛玉衡,不能让洛玉衡尖叫出声。
这女人,妖妖娆娆的,一看就没什么战斗力。
程诩更是说了,整个燕王府,洛玉衡可能是最容易对付的角色,危险程度可能只是比洛青衣,洛彩衣两个女娃稍稍高一点点。
而她,虽然并未像中原的一些女侠那样修炼武功,但毕竟是能在草原上骑马,狩猎的女子,对上洛玉衡……包赢的。
在控制住洛玉衡之后,若是洛玉衡愿意听她讲话,许是还能透过洛玉衡来接触宋言,事情或许还会更加方便,这样想着,乌莎娜便伸出了手,试图去捂住洛玉衡的嘴巴。
螓首轻轻抬了抬,乌莎娜完全未曾注意到,盖头下,二号洛玉衡的唇角忽地勾起了一抹弧线。
就在乌莎娜的手掌还来不及触碰到二号洛玉衡嘴唇的瞬间,一只莹白素手便忽然之间探出,以一种堪称诡异的角度,后发先至,砰的一声印在了乌莎娜的胸口。
一声闷哼。
乌莎娜的身子登时倒飞,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昏死过去。
就在意识陷入黑暗前的一瞬,乌莎娜的心中还是满满的震惊……这就是燕王府最容易对付的女人?
该死的程诩,蒙谁呢?
然后身子便吧唧一声掉在地上。
二号洛玉衡终究还是掀开了盖头,长长的睫毛眨啊眨,大眼睛里满是狐疑——看她似是准备动手,还以为是准备行刺的刺客,可谁能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小菜鸡?
安排这样一个女人来行刺,确定不是在搞笑?
话说,这女人究竟要怎样处理?
总不能杀了吧?毕竟是新婚夜,见血不吉利啊。
不对,二号洛玉衡忽然眨了眨眼睛,洞房花烛夜才是要见血才行吧?
可是,她肚子里都已经揣了宋言的娃,见血是不可能见血了,洛天璇也和宋言成婚一年多,早已过了见血的时候。
然后,二号洛玉衡的视线便一点点落在了乌莎娜身上。
不知这女人,还是处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