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城,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平阳城已经落了雪,可对东陵城来说现在应该只能算是深秋,道路旁的树木落下枯黄的叶,凋零的气氛已悄无声息间入侵了这座繁华的城市。
禁卫军踏着沉闷的脚步声,出现在长安街的两旁,披坚执锐,隔绝了路边的百姓。只是,这一次的封锁似乎并不算特别严密,兵士之间留有偌大空隙,道路两边的百姓便伸长脖子,想要看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这么大动静。
只是因着寻常百姓天然的对官员和兵卒的惧意,是以就算封锁不算严密,却也没有哪个百姓胆敢越过禁卫军的身子。
人群中,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些嘈杂。
没过多长时间便听到一阵车轮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便瞧见八匹纯色白马,牵引着一辆朱漆饰金,鎏金伏兔,孔雀羽华盖的奢华马车。
人群中稍微有见识一点的人,便止不住的惊呼。
这是天子金辂,御辇出行。
难怪会有这么大阵仗。
源自于对皇权本能的畏惧,认出天子御辇之人便下意识跪伏在地,叩首高呼万岁,而这样的举动,很轻易就引起连锁反应,不知何时开始长安街的两旁已经黑压压的跪下一大片,除却封锁街道的禁卫军之外,瞧不见一个还站着的身影。
高呼万岁的声音混在一起,宛若雷霆。
这样的跪拜和叩首,多少是有一些真心实意在的。
对于宁和帝,东陵城的百姓感观其实是有些复杂的,宁和帝大约算不得一个好皇帝吧,至少在宁和帝刚登临帝位初期,他更像是一个傀儡,任凭朝堂上的世家大族和白鹭书院摆弄,那时候的东陵城各种苛政层出不穷。
百姓民不聊生。
可随着宁和帝逐渐成长起来,手中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多,一些极为糟糕的政令便逐渐被废除,虽然每次都只是一点点,貌似影响不大,但若是将时间线拉长一些便能明显发现东陵的百姓日子是在一步一步变好的。
尤其是去年和今年,先是在和倭寇女真的战争中获得胜利,虽说这是燕王宋言的手笔,但提拔了燕王的宁和帝同样收获了巨大的声望,东陵城百姓第一次对宁和帝有了大的改观。
于年节之时,更是借着燕王殿下之手,一举铲除鬼洞这个盘踞在东陵百姓头顶多年的毒瘤,并利用鬼洞之事,诛杀宁国朝堂二百余贪官污吏。不甘心一直做傀儡的宁和帝,终于亮出了锐利的尖爪,那一段时间东陵城血流成河,几乎每天都有不少人被砍头,头颅堆在城外,化作两座巨大的京观。
这对东陵百姓来说,便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儿,不用再担心被鬼洞祸害,更是少了不少贪官污吏欺压,甚至就连整个东陵城的风气都为之一变,长安街上官员不再嚣张跋扈,二代不再欺男霸女,便是差役也不敢再随意刁难。
五月份,再次借燕王殿下之手,一举铲平白鹭书院。
其实,于寻常百姓心中,对白鹭书院的恶感甚至要超过世家门阀。
世家门阀出来的二代的确不是什么东西,光天化日之下掳掠良家妇女,甚至当街纵马,践踏百姓致使殒命之类的事情,也不鲜见,只是世家门阀的这些二代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坏事是我做的,我认,但……你能奈我何?
这是一种嚣张。
而白鹭书院出来的那些读书人,所行恶事并不比世家二代逊色多少,可是和世家二代坦坦荡荡承认我是坏蛋不同,白鹭书院的读书人更加卑鄙,更加无耻,更加虚伪,即便是做了罄竹难书之恶事,他们也会鼓动唇舌,将罪名扣在受害人身上……是因为对方做了恶事,他们才加以惩戒。
毫无疑问,这样的虚伪更让人恶心。
是以白鹭书院被铲平的时候,几乎所有百姓都在拍手叫好。
不仅仅只是白鹭书院,还有杨和同,还有两个尚书,一个左都御史,听说都是很大很大的官儿,甚至就连白楼,青龙会,黑虎帮也顺带给平了。
偌大东陵城,几乎所有百姓都为之一松,家中女儿可以到绸缎铺子挑选合适的布料为自己做一身新的衣服,小孩可以在街上随意玩耍,不用担心会被掳走打断四肢,做一个可怜的乞儿……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宁和帝继续坐在那个位子上,宁国百姓的生活定然会越来越好。
跪拜和叩首,不仅仅只是对皇权的敬畏。
更象征着期待和希望。
宁和帝是有些高兴的,他的脸上一直都挂着浅浅的笑。
他会掀开车帘,偶尔和某些百姓视线对上,便会笑一笑,点点头,每每这般那附近一大片的百姓都会激动的浑身发抖,或许都以为陛下是在冲着自己点头示意。
他很努力的想要将这些人的模样全都记在心里,只是人太多了,终归是记不住的。
金辂行过,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心中便不免惋惜。
御辇之后,则是百官随行。
杨和信不过五十多岁的年纪,是杨家七老中最年轻的一个,此时此刻正跪在皇城门口,额头贴着地面,来来往往的百姓便不免投过来好奇的目光,对杨和信来说这样的行为自然是有些丢脸的,但做戏就是要做全套才行。琅琊杨氏好歹是传承了两三百年的大族,现在都已经负荆请罪了,还愿意赔偿千万白银,若是这般宁和帝还不愿意放过杨家,未免也会惹人诟病,同时也能让其他世家大族看到宁和帝对世家门阀的态度。
杨和信料定,宁和帝没有和所有世家门阀全部撕破脸皮的能力和决心。
两条腿,膝盖的位置都已经有些酸麻,杨和信的一张老脸也有些发白,便是天气透着凉意,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丝丝汗珠。
城内,传来了一些骚动。
杨和信悄悄抬起头,便瞧见长安街上一辆金辂正冲着这边缓缓驶来。金辂所到之处,长安街两边的百姓尽皆跪伏于地,叩首山呼万岁。
声浪如同海啸,一波波席卷过来,便是杨和信心中也不免颤了颤,脖子后面莫名有些痒痒的,不舒服。
倒是不知,现如今的宁和帝在东陵城中居然已经有了这般威望,再想到这些威望很大一部分都是踩踏着杨家得来的,心情便有些郁闷。
当然,更让杨和信没想到的是,宁和帝整居然会亲自乘坐着金辂前来迎接,只是稍稍转念一想,杨和信便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宁和帝心中所想,针对杨家只是宁和帝对二十年欺压的一种发泄,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表明一种态度,那就是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人的钳制。
但另外一边,宁和帝同样也明白皇帝当与世家共治天下。
他终究是不能同所有世家门阀翻脸的,如若那般整个宁国瞬间就要陷入前所未有的动乱,既然杨家已经递出台阶,那宁和帝也就顺势踩了上去。这就是宁和帝想要传达的意思,只要世家门阀尊重他的皇权,服从他的统治,他也会尊重世家门阀的利益。
论脑子,杨和信比起其他兄长来说自然是有所不如的,但毕竟是杨家七老之一,耳濡目染之下,对于皇权世家门阀之间的权利争锋,也是明白几分。
车轮碾压在地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终于金辂在杨和信前方停下。
宁和帝下了马车,初晨的阳光照耀在身上暖暖的。
一双眸子中闪过些许精光,旋即迅速隐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温和的笑。
短暂的停顿之后,宁和帝便以稍快一点的速度冲着杨和信走了过去:“杨先生怎地如此?”一边说着,宁和帝已经捉住了杨和信的肩膀,将杨和信从地上扶起:“琅琊杨氏,曾经辅佐太祖建立宁国,那是何等功勋?朕又岂会因为杨和同之过,株连整个杨家?”
“杨先生这般行径,莫非是要让普天之下百姓尽皆认为朕苛待建国功臣不成?”宁和帝佯装生气,训斥道。
杨和信也顺势从地上起了身,只是因着跪的时间长了,身子稍稍摇晃了一瞬这才重新稳住,略显苍白的老脸也随之赔上一副笑脸:“陛下勿怪,此乃草民之过。实是杨和同所做之事,让草民心中甚为愧疚,皇城之前,唯有跪地叩首,方能消解些许心中忐忑。”
“却是未曾想过,草民之行径实乃有损陛下之圣明,还请陛下降罪。”
话是这样说着,杨和信也已明白,自己这一次前来东陵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看宁和帝这态度,显然也是准备和琅琊杨氏缓和关系,不会继续对杨家势力下手。
这样就好。
如此杨家就能拥有更多的时间来筹备。
三年……不,要不了三年,再有两年时间足矣。
两年之后,杨家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定然会让宁和帝明白,整个宁国究竟谁才是当家做主之人。
宁和帝则是笑呵呵的拍着杨和信的肩膀:“此乃杨先生之诚心,何罪之有?”这样说着,心中却是不免惋惜,四周人多眼杂,很多事情做起来终究是不太方便的。
抿了抿唇,宁和帝压下心中念头,拉着杨和信的手便往金辂走去:“杨先生跪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吧,瞧你行动也有些不便,不若随朕一起乘金辂而行。”
杨和信便连连推辞,然最终还是拗不过,还是被宁和帝拉到金辂之上,当车帘放下,这地方便成了一个稍显密闭的空间。
随着调转马头,车轮再一次转动,御辇顺着长安街开始向着皇宫的方向进发。百官跟在后面,一个个面色阴沉,玩儿呢?你们坐着马车,他们可是只能靠两条腿跑来跑去的啊,整个长安街,好几里的长度,当真是要了老命。
到了车厢内,杨和信本以为宁和帝还会亲切的拉着自己攀谈,谁能想到宁和帝脸上的笑容却是缓缓隐去,闭口不言。车厢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杨和信一时间也摸不清宁和帝的想法,不敢随意吭声。
唯有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倒是衬得车厢里愈发安静。
“杨先生……”也不知过了多久,宁和帝终于开口:“杨先生应是许久没来东陵城了吧?”
杨和信微微颔首:“不怕陛下笑话,草民自小生于琅琊,长于琅琊,这东陵城却是从未来过。”
宁和帝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浅笑,抬手掀开左侧车帘:“那这次可要好好看看东陵城才是……这是长安街,看到外面的百姓没有,这里可是整个东陵城最繁华的街道。”
杨和信下意识顺着宁和帝的视线看了过去,的确,街道两旁全都是黑压压的百姓,数不胜数,他不得不承认,琅琊虽然被杨家经营的很是繁华,可比起东陵终究是差着档次。
便在这时,宁和帝幽幽的叹了口气,匕首从袖口当中抽出。
但见宁和帝倒转匕首,刀尖对准胸口。
紧接着,就看到宁和帝面上浅笑倏地一下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怒容,一声厉喝,骤然在车厢内传开:“杨和信,你干什么?”
便是车厢外的禁卫军和百姓,甚至是车架后跟随的朝堂百官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下一瞬,两只手同时发力。
只听嗤的一声,锐利的匕首直接撕开了明黄的龙袍,刺穿了宁和帝胸口的肌肤,一股殷红的鲜血瞬间透了出来,明黄龙袍上直接被染出一大片的鲜红。
宁和帝的嘴唇微微抽搐着,刀尖钻进心口。
好疼啊。
真的好疼啊!
匕首一寸一寸的没入心脏。
一寸刀,一寸血。
正透过窗帘缝隙注视着外面的杨和信一愣,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只是下意识冲着宁和帝看过去,当看到宁和帝手持一把匕首,戳进他自己胸口的时候,杨和信整个脑子都是嗡嗡的,他终究不是杨和同和杨和兴这种级别的老狐狸,看着这样的画面脑子里都忍不住愣了一下。
下一秒,杨和信面色陡然大变。
他虽然脑子还是懵的,但现如今御辇当中就只有自己和宁和帝两人,若是宁和帝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当街弑君的罪名,铁定要扣在自己头上。
然后,他做出了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
就像是有某种本能在驱使一样,杨和信冲着宁和帝扑了过去,一手抓住宁和帝的手腕,一手抓住匕首,想要将刀子抽出来。
他没有去思考太多,他只知道宁和帝绝对不能就这样死了。
嗤。
没有遭受到半点阻碍,匕首被杨和信轻而易举的抽出。
鲜血染红手掌。
这短短两三秒钟的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杨和信根本就思考不过来,他只感觉到了难以形容的压抑,让他连呼吸都变的格外艰难。
剧痛已经让宁和帝彻底失去了力气,他一时间还没有死去,只是躺在御辇之中,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唇角不断吐出一簇簇的血沫。剧痛让整张脸都呈现出难以名状的扭曲,可不知怎地,宁和帝的眼睛中却透出了浓郁到极致的兴奋。嘴唇翕动着,微弱的声音钻进杨和信的耳朵,宁和帝说的是:
“杨家,完了!”
说起来似是过去了很久,可实际上不过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就在同一时间,只听砰的一声,一股巨力从旁边传来,金辂御辇瞬间被蛮力震碎,木屑横飞之间,御辇之内的画面也彻底曝露在长安街所有百姓,禁卫军和朝堂重臣的面前。
是当今天子,浑身浴血。
是杨氏和信,面目扭曲,手持利刃。
是一滴滴殷红的血珠,顺着匕首的刀尖缓缓坠落。
是杨和信,双手沾满鲜血。
四周瞬间就是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再联想之前宁和帝的那一声厉喝,就算是白痴都能猜到御辇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见房德一张老脸,霎时间变的前所未有的凶厉,就像是一头失控发狂的猎豹,凄声喝道:
“杨和信,你敢当街弑君?”
嗡!
杨和信只感觉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
当街弑君?
杨家,这一下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