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二十年。
十月中。
寒冷的天气已经蔓延到东山府,天上下起雪来,随着鹅毛般的雪片片落下,白皑皑的外衣悄然将东山古城还有周边的山林包裹。
雪,只是刚开始下。
落到地上,很快便已经融化。
不过,落雪便是一个信号,按照这几年的异常天气来看,接下来的时间东山府会越来越冷,雪会陆陆续续的下,怕是比起平阳那边也未必能好的了多少。
往年落雪的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窝在家里,一来秋收已过,农忙便要等到明年,加之田地上冻,便是想要翻土锄地也是做不到的;二来,雪落之后,大户人家也极少请人做工,想要寻个活计也寻不到,山上万物凋零,什么野菜之类的东西都被积雪遮掩,便是小动物也都钻回巢穴猫冬。
于绝大部分老百姓来说,根本没有过冬的棉衣,这样的天气还不如裹着被子整日整日窝在炕上,好歹暖和一点,活动量少一些许是还能省下半碗饭。
在这个时代,冬日绝对是极难熬极难熬的日子了。
只是这一日的情况多少有些不同。
明明天上还洋洋洒洒的飘落着雪花,可东山府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厮杀声,震天动地。
大量官军聚集在东山府高大的城墙之下,利用云梯迅速冲着城墙上攀爬,城墙上则是大量连铠甲都没有,只是一身粗布麻衣的农民军,有的手持锈迹斑斑的刀剑,有人手持斧头,粪叉,趴在城墙上,手里的家伙冲着下方便戳了下去。
更有人怀里抱着一块巨石,居高临下照着官军的脑袋便砸了下去,只听砰的一声响,每每都能砸的头破血流,脑浆崩裂,石头随着尸体,一起冲着下方跌落。
更远处的地方,则是官军中的弓弩手,隔着远远的距离,一轮发射,密密麻麻的箭雨就冲着城头上笼罩过去。虽说是从下到上,准头受到严重的影响,但如此密集的攻势,终究会有不少箭矢,弩矢落在农民军的身上。
鲜血迸射间,有人被射穿胸口,脑门,当场死亡,有人被射中小腹,肩膀,鲜血迸射之间身子直接倒在地上,凄厉的惨叫着。
城墙下,尸体不断地堆积在一起,数不胜数,鲜血已经汇聚成巨大的血泊,猩红迅速将天上缓缓飘落的雪花融化。
城墙上,尸体同样铺了厚厚一层,究竟死了多少人已经数不清了。
这些平日里胆小怯弱农民,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悍勇,纵然身边的同伴已经死掉,纵然自己很有可能在下一秒钟死掉,但手上的动作却是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直压在他们头上的赃官好不容易全都被抓了,被砍了头,他们终于分到了田地,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这样的好日子,怎能眼睁睁被朝廷夺走?
谁想要剥夺他们的希望,他们便要同谁拼命。
只是,这些农民军也只是因着之前那一场厮杀,稍稍有了一点作战经验。宁国的府兵虽然疲糜,可终究也是训练过的,身上的武器盔甲即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更换,还是要比农民军强上太多,双方作战方面的手段,完全就不是一个水平的。
慢慢的,一个府兵爬上城头。
刚爬上去,甚至都来不及抬起眼睛看一眼城墙上究竟是什么模样,手里的战刀顺势就扫了过去。
嗤。
似是撕开了什么东西。
一个衣衫褴褛的农民,身子踉踉跄跄的后退,手里的擂石也掉在地上。
这农民,三四十岁的年纪,只是看起来却是跟五六十差不多,他的眼睛倏然瞪大,眼瞳深处带着一些绝望,低头看去便瞧见肚子上已经被破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肠子之类的东西正在往外涌。
明明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可他大抵是要死了。
面色是有些不甘的,不过很快这种不甘又变成了释然。
没关系,自己死了不要紧的。
娃儿和婆姨还活着。
杨家的贵人说了,若是在守城的时候战死,会有二十两银的抚恤金,二十两银子啊,足够娃儿和婆姨生活很长时间了吧?还有家里分到的二十亩田,日子总是能过下去的。
这样想着,心中似是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啊啊啊啊啊……
忽然间,这老农发出了一声仿佛发疯野兽般的嚎叫,整个人冲着前方扑了过去,一把抱住那个刚刚登上城头的士兵,纵身一跃,两人齐齐从高墙上跌落。
砰!
猛地一颤,眼前逐渐陷入黑暗。
类似的情况,在城墙各个位置不断上演。
一边是宁国的士兵,一边是宁国的农民,都是汉人,都是宁国的百姓啊,现如今却是在以一种让人不忍去看的方式厮杀着。而这,也是梅武,刘义生,梁光宗等人,竭力劝说宋言不要立马进攻东山府,绞杀杨家的原因之一。
东山府的百姓,早已被杨家蛊惑。
杨家利用那些贪官污吏压榨百姓的钱粮,可另一边,又在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从手指头缝中漏出一些恩惠,便能轻而易举将这些百姓收买。这种蛊惑,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形成的,这是数十年上百年的积累,早已根深蒂固,几乎不可更改。
宁国有些见识之人都知晓杨家的做派,知晓杨家当街弑君,罪不可赦,可在东山府的百姓眼中,杨家就是积善之家,杨家之人那就是大善人。
他们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们只知道杨家给他们分了土地,而朝廷又派大军过来,想要将他们的田地收走……不是为了杨家,便是为了自己一家老小的活路,他们也要拼命。
不管是谁在这种时候进攻东山府,都会遭受到最顽强的抵抗。
若是遇到这些老百姓组成的军队,宋言究竟要怎样?
杀了吗?他们何其无辜?
不杀?难道就任凭他们肆意攻击麾下的兵卒,那兵卒命就不是命了吗?
大概作壁上观便是唯一的选择了吧,纵然宋言聪慧,可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是无能为力。
六府官军的统帅眉头紧皱,他本以为这是一次极为简单的差事,区区一群平日里扛着锄头的泥腿子,面对朝堂大军,怕是顷刻之间就要溃不成军,他怎地也没想到东山府百姓的抗争居然会如此激烈,兵卒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只是现如今眼瞅着已经登上城头,若是这时候撤下来,之前那些兄弟岂不是白白死了?
咬了咬牙,统帅便准备安排另一批官军杀上去。可就在这时,东山府城两侧的山林中忽然传出一阵如同猴子,野狗一样的嚎叫之声。下一瞬,便瞧见一大群密密麻麻的小矮子,挥舞着几乎和身子一样长的倭刀,冲了出来。
倭寇!
将军的面色瞬间大变。
倭寇大都身子矮小,力气也算不上大,正常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强大的敌人,但他们本性凶狠残忍,比之豺狼有过之而无不及,宁国在燕王殿下横空出世之前,倭患不断,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寻常府兵,遇上倭寇,每每看到那些狰狞的脸,听到那些疯子一样的嚎叫,尚未接阵,心中便已经胆怯三分。
现如今忽然瞧见倭寇出现,将军登时被吓了一跳,连忙指挥军队拦截倭寇。
双方迎头撞上。
刀剑交击之声骤然炸开。
霎时间,鲜血迸射。
浓郁的血腥味冲天而起,手起刀落,惨嚎震天。
短短的时间,府兵的阵型便已经被倭寇冲散。
这些府兵对付一下老百姓还行,遇到凶残的倭寇,几乎一刹那间的功夫便被杀穿。
将军紧握着手指,不断大声嘶吼下达着命令,可毫无用处,再这样下去六万府兵还不知要在这一座小小的东山府折损多少,这个代价他绝对承受不住。
无奈之下,只能下令鸣金收兵。
城墙附近的官军迅速开始狼狈后撤。
就在这时,更让那将军绝望的一幕出现了,东山府原本紧闭的大门忽然打开,一群身穿皮甲的骑兵陡然从城内冲出。同那些倭寇不同,这些骑兵一个个身材高大粗壮,皮肤黝黑,面目比起倭寇更为凶狠,残忍,他们喉咙中发出诡异古怪的吆喝,催动身下战马冲着前方的溃兵追杀上去。
噗嗤。
噗嗤。
噗嗤!
弯刀每一次抬起,落下,都会有一颗脑袋被斩断。
无头的尸体,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动。
他们残忍到极致,纵然有官军承受不住这种压力已经丢下武器跪地投降,那弯刀依旧是斜斜的切了过去,伴随着一声惨叫,地面上又多出了一具尸体。
血喷在完颜广智的脸上,衬得那张脸越发扭曲。
没错,就是完颜广智。
完颜广智亲自到了东山府,作为女真和匈奴的代表同杨家进行交涉,原本完颜广智是不愿意过来的,毕竟现在的女真才刚刚凝成一团,他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处理,然而没办法,索绰罗直接以宗主国的身份下令逼迫,完颜广智不得不从。
女真,终究还是统一了。
有匈奴铁骑帮忙,完颜广智统一海西草原进行的颇为顺利,在前期用铁血手段拔掉几个刺头之后,剩下的部落就变的很是容易,甚至不等自己率领大军杀过去,便一个个主动投降。
大抵,也是被那无数颗人头堆成的一座座京观给吓到了吧。
这堆京观的手法,还是完颜广智从宋言那边学来的。
原本完颜广智征服土地,也只是率军过去,不臣服便一刀杀了,所过之处往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本以为这般杀戮,已经足以让自己的敌人恐惧,只要大军杀到,敌人定望风而降。可实际上情况和他预料的有着显著差别,杀的多了,的确是有投降的,但同样也有那种反抗的更加激烈的。
然而,自从他开始筑京观之后,这样的反抗便降低了不少,看来这筑京观,威慑力果真是不同凡响。
唯二让完颜广智不爽的,一个是黑水部极烈汗巴图,带着八千铁骑逃走了。
对于这个岳父,完颜广智是必定要杀死的,宋言那个混蛋将纳赫托娅抢走,巴图居然送去了三千战马作为嫁妆,在完颜广智看来这就是赤裸裸的背叛,绝对无法原谅。
宋言暂时打不过,打打黑水部还是没什么压力的,作为惩罚,他洗劫了黑水部所有的财富,杀光黑水部所有老人,以及不愿意臣服的青壮男子,更抢走了黑水部所有的女人,就连岳父的七十二个婆娘都未曾放过,这些时日一天两个,到现在腰都有些扛不住了。
他就是要让巴图这个叛徒也尝一尝女人被人抢走的滋味。
另一个让完颜广智不爽的是,他堆的京观没有宋言的大。
听说宋言在新后县外,安州和平阳交界的地方,堆了好几座大京观,每一座京观都有人头数万。而他堆的京观最多也不过人头千余,相比较下来,只能算是……小小的?
想到宋言,完颜广智不由又想起了被宋言抢走的纳赫托娅,每每想起那个女人完颜广智都能感受到胸腔当中躁动的火焰,作为一个深受汉族文化影响的大极烈汗,完颜广智很清楚这叫什么——绿帽。
他被宋言戴了绿帽。
纵然他已经统一了整个女真,成了女真百万族人唯一的大极烈汗,地位至高无上,可被戴了绿帽的耻辱,也定然会伴随他一辈子,甚至流传千古,每当完颜广智想到这些,心中都郁闷的想要吐血。
这件事几乎已经成了完颜广智一个过不去的坎儿,明明纳赫托娅的相貌只能在女真人中算是不错,放到中原也只是中上水平,别的不说单单就是这东川府杨家,比纳赫托娅的更美丽的女子便有不少。
可,或许就是应了那句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现如今纳赫托娅在完颜广智心中,几乎已经成了天仙的化身,一天比一天更为美丽,那是全世界所有女子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或许,唯有将纳赫托娅重新抢回,他才能跨过这道关卡。
只是又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怕是他的王妃早就已经变成了宋言的形状,心中不免更加郁闷了。
郁闷让完颜广智变的越来越暴躁,原本还算俊朗的一张脸早就已经扭曲的不成样子,他再也压抑不住喉咙中陡然一声嘶嚎,双腿夹紧马腹,又一次冲了出去。
眼睛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瞪大着。
就在从一个宁国降卒身边经过的时候,手臂斜斜劈了下去。
噗嗤。
弯刀直接劈在降卒的脖子上。
应是砍到了大动脉,一股鲜血直接迸射,再次喷在完颜广智的脸上,整张脸都已经变成猩红一片,眼前似是都被蒙上一层血一样的面纱。浓郁的血腥味钻进鼻腔,舌尖扫过嘴唇上的血迹,完颜广智心中的兴奋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看看吧,瞧瞧吧,这就是汉人。
汉人就应该是这般模样啊。
就像是猪羊,被随意的宰杀。
那宋言也不过只是比普通汉人稍微强大了一点点,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他一刀下去,定叫那宋言尸首分离。
当然那宋言手中的震天雷的确是有些吓人,但这么长时间过去完颜广智也已经看穿,震天雷虽然恐怖但也只是在初次遇到的时候最为可怕,勿吉部的王庭曾被宋言率领黑甲士以战马践踏,以震天雷轰炸,事后经过清点直接被震天雷炸死的人并不算太多,甚至连三分之一都没有。
很大一部分,都是族人在亡命逃窜的时候,连番踩踏而死。
而且,震天雷还有一个很严重的缺点,那就是这东西需要用手投掷,而人的力气是有限的,震天雷投掷出三十步大概便是极限,而女真的强弓劲弩能做到八十步,甚至是一百步。
最重要的是,若是让战马克服了对震天雷巨大轰鸣声的恐惧,以战马的速度三十步几乎是转瞬即逝,一旦双方接阵,面对女真最精锐的骑兵,宋言和他的麾下,也只有被屠戮的份儿。
……
轰隆隆!
平阳城,城外。
一枚黑乎乎,圆滚滚的铁疙瘩,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一个巨大的黑色的铁管当中喷出。
半空中,划出一道曼妙的弧线,然后坠落在八百步之外的雪地。
然后,便是宛若天雷降世般的剧烈轰鸣,哪怕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脚下些微的震颤。
红夷大炮,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