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大殿内,两个曾经并肩作战,互为知己的人,此刻迎面而立,他们眸光间争锋相对,谁也不愿退让半步。
“文若。”
曹操稍微缓了口气,打破沉默。
“来帮我吧,就像我们之前共同所做的那样。
匡扶汉室,济世安民。”
“曾经我以为明公是刺杀董卓的英雄,是照亮这大汉长夜里的一缕微光。”
荀彧冷笑摇头。
“但现在看来,你与董卓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血腥,暴虐,弑杀,压迫!
洛阳城的长街上洒遍忠臣之血,与当年董卓执政时一般无二。
城中的百姓仓皇无地的躲藏在家里,生怕什么时候手持刀兵的甲士就杀进家门。
满朝臣公卑躬屈膝,如同摇尾乞怜的野狗,而天子被弃置于宫墙!
强权?集政?
不,你不过是在重蹈董卓的覆辙!
回头吧!
还来得及。
否则终有一日会有人像当年的明公一样,提着七星宝刀刺汝于午夜梦回!”
“放肆!”
曹操脸上厉色一闪,眼底杀机隐现。
“荀文若,是本相平日太厚待你了吗?
恃宠而骄,以至于斯,是真当我腰间的宝剑,不够锋利吗?”
荀彧眼神悲哀而怜悯的深望着他,惨然而笑。
“当初的董卓也是这么说的。”
曹操气的咬牙,但念及荀彧的才能,以及这一路走来的情意,自己现在还不能失去他。
到底压下一口气,稳定了心绪,忽得朗声而笑。
“昨日之明公,今日之董贼吗?
那你就好好看看吧!
看我如何厉兵秣马,北抗袁绍,南御袁术!
看看我如何杀尽满朝蠹虫血,以他的血肉膏腴,化作供给大汉的养料!
看着我弥合纷争,横扫诸侯,兴复汉室,匡正天下!
看着那些所谓的暴行,究竟会给这个天下带来什么!
睁开你的眼睛看着吧,是我!
你眼中的董贼,你口中的暴行,正在勤王救驾,维持大汉最后权威!
使天下没有我,你以为还有多少人,会尊奉这名存实亡的大汉正统!”
迎着他杀意凛然的眸光,荀彧眼神黯然,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挽回曹操的意志。
他拱手执礼,一如初见。
“那彧.拭目以待!”
荀彧走后,曹操利用这次的政变,大肆排除异己,假通袁之名,罗织罪名,将不臣服的世家,动辄抄家灭族以充军资。
更有甚至,他暗中组建摸金校尉,专司盗掘历代先帝先王陵寝,以得锱铢。
更严厉杜绝商人私下前往淮南走私,发现者皆以通袁论处。
他只允许曹安民作为双方都认可的官方通商渠道,往淮南走私袁术所推陈出新的笺纸、琉璃、瓷器、精盐等奢侈品。
通过曹安民买至洛阳后,他再以十倍的价格,卖予世家显贵。
通过这一系列被斥为暴虐的政令,他在洛阳的恶名,比昔日之董卓犹甚。
但同样,他也因此筹集了超乎想象的军费,得以大肆扩军。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袁术的强大,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可怕敌人。
而这样的敌人,现在每时每刻,随时都有可能对洛阳动手!
他没有时间了!
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筹集钱粮,他唯有强行聚集当今大汉的一切力量,才有可能在袁术北上之时,得以一战之力!
他听说袁术有一只无坚不摧的重甲铁骑,遂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打造八百虎豹骑,以曹洪为主将。
他以车胄架空刘备的军权,将已经有初步构架西园军五万人招募满员。
他发布征兵令,网罗司隶之地十四岁以上男子十万人,由于禁操练为北军。
强征兵员的骑士,每日在司隶各地驰骋,得见男子,便抢作兵员。
挨家挨户,无不涕泣落泪,父母失其儿,妻子失其夫,咒骂曹操的声音,从黄河南岸传至北岸,在大河上下连成一片。
但曹操依旧没有停止,他已彻底掌控朝廷大权,他铁血独断,在治下全面推行军政。
征用民间一切铁器、米粮,以供给军用。
没上战场的老幼妇孺们,每日需向里正领取农具,待完成了日常耕作之后,才能依次领取定额的口粮。
曹操并非不知道此举饮鸩止渴,会使垂危的大汉,更加失去人心。
但他更知道,今日若不饮鸩,袁术北上之日,大汉就要灭亡!
他高高坐在空无一人的龙椅之下,俯视殿上匍匐无地的群臣。
眸光遥望宫墙之外,似能看见随着他一道道政令下发,整座司隶大地之上。
百姓饥馑流亡,饿死者不计其数。
他只阖眸轻笑: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与此同时,一个来自淮南遥不可及的太平传说,悄然在人心间流传。
原来同样在这大汉土地上,有的人正分租土地,只需缴纳微薄的税赋?
原来同样在这大汉土地上,有的人哪怕流亡无地,无家可归,也有世家善人主动施粥赠粮,安置屋舍?
原来同样在这大汉土地上,卖命种地得到的不是微薄的口粮,而是可以累功封爵,只要好好种地,也能成为爵位老爷?
他们不知道这些如梦似幻的传说到底是真是假,但哪怕就是再差,也不会比现状更差了。
由是才有先前中原百姓,仰慕黄天太平之治,扶老携幼,南来汉国的一幕。
由是才有先前远隔万里之百姓,他们遥望汉军北定中原,殷殷期盼的一幕。
淮南与洛阳,正走在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上。
可无一例外,无论袁术还是曹操,都在通过各自的手腕,搜刮治下世家千载之积蓄,为了那场必将到来的最终决战,而积极备战!
淮南,寿春宫。
“洛阳急报!
八百里加急!”
一声朝报九重天,朱门宫阙次第开!
“袁公手令在此,速开城门!”
随着一人一骑疾驰而来,城门、宫门、殿门为他依次打开。
所有人仅能目睹那飞驰一骑,直入九重宫阙。
此刻,寿春大殿之中,袁术揽罢甘宁最新送来的战报,谓孔明曰:
“百骑破敌营,功震天下英。
兴霸此战,足使诸侯惊骇。
吾儿神勇若斯,为父焉能不使其名震天下?
今当发诏,为兴霸正名,使三州之民,皆慕吾儿神勇!”
孔明:“.”
略一沉默,孔明还是进言曰:
“兴霸将军所以自号鬼公者,乃为老师之名声。
今若正名,吕布情知劫掠之事,乃老师所为,必生怨怼。”
“任他怨怼又如何?”
袁术轻声笑了,“朕今立凌烟阁、功勋殿,麾下无不渴慕战功,万众一心期盼战事。
今时之淮南,正如弦上之箭,将发未发,诸侯无不惊惧。
曹操仓皇,吕布震恐,皆畏朕此箭一发,兵锋所向!
正如秦皇于西面称尊,威履六国,执敲扑鞭笞天下,诸侯胆寒。
今日之曹、吕,不过昔日之韩、魏,名为合纵联盟,实则都盼着朕先攻其盟友,以保全自身。
这个时候,莫说为兴霸正名,就是朕直接发书,让吕布进献钱粮纳供,他也不敢有半分怨怼!”
袁术说着,似乎觉着这个主意不错,遂命之曰:
“孔明,你现在就起草发文,通传吕布。
言朕将称王,要他纳献粮草二十万石,以做贺资,叙姻亲之情。
如有不从,便是不认朕这个亲家了,那朕可就要用对待仇敌的方式,对待他了。”
孔明:“???”
不是,老师,人要不要这么无耻?
你是嫌甘宁劫掠的还不够,现在开始直接明抢了?
袁术抬眸,瞥见孔明眼底那抹疑窦,不由嗤笑一声。
“朕尝思: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
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故不能独完。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犹如抱薪救火。
今朕南面称孤,威如秦王,令布纳献粮草,而得一夕安寝,乃赐也!
其如韩之孱弱,又似韩之近邻,更若韩之愚昧,必然遵奉,莫敢不从。”
孔明挠了挠头,怎么说呢?这番明抢的逻辑,为什么还说的挺有道理?
他默然片刻。
“学生受教。”
师生叙话之间,便听侍者传报:
“八百里加急!
洛阳最新情报!”
袁术遂命之曰:“召!”
未几,便见一人驰马入宫门,及至大殿阶前,才驱马骤停,翻身下马,直入殿上。
其人满身风尘,双手捧着一封血诏献上,跪伏在地。
“家主,袁三幸不辱命!”
“好!”
袁术得见袁三归来,便知大事已成,大喜过望!
他命人接过血诏递来,拿在手中摩挲细观,朗声而笑。
“很好,今得此诏,朕便可以称王了!”
他说着取过笔墨,将衣带诏摊开,翻至背面,于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上百个名字末尾,上书:
【汉王袁术,谨奉!】
言罢,见孔明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手中衣带诏,十分好奇的模样,遂笑着将之递给他观看。
孔明观之,亦为之气恼。
“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曹贼安能欺辱天子至此?”
说着说着,他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天子就算要传此诏,以除曹操这个国贼。
但这封诏书,再怎么击鼓传花,也不可能传到袁术这个明着的反贼手里!
孔明:“.”
不是吧?
他抬眸眼神怪异的望着眼前的袁术,一种非常离谱,但又十分可能的猜想在他脑海浮现。
果然,他见袁术朝他微微颔首,“此陛下肺腑之言,朕代为书之。”
孔明:“.”
见鬼!
老师,您是怎么做到拿一份假诏书出来,结果让大汉忠良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在上面列名签字,把假的变成真的的?
以前被袁术强行收为弟子的时候,想的是,跟着袁术能学到什么?无非挂个名而已。
结果现在
每天一点新知识,学不完,根本学不完。
收下衣带诏,袁术命人传令阎象,曰:
“三日之后,为建安三年元日,上上大吉,宜祭礼、宜典仪、宜称王,当办大典,公告天下!”
边上的小孔明看的又是一阵无言,老师您这现在不看黄历就能掐定吉日的吗?
等等,他是黄天应元显圣道君?
那没事了。
没再理会边上孔明“充满学习欲”的眼神,袁术将眸光重新落回殿中,他看着低头俯首的袁三,亲切谓之:
“袁三。”
“在!”
“汝为我家臣,两次深入洛阳,为成大业,甘冒奇险,此功莫大!
今两者相加,定汝泼天大功其一!
令汝脱离死士,今后入我亲卫,为校尉。
朕亲赐汝名:袁忠,字良臣!
另赏宅邸一座、锦帛五十匹、粟千石、钱三万缗,以慰辛劳。”
袁三伏匐地上,涕泪满面。
“家主恩重如山,臣敢不尽心竭力,以死效忠?”
“好了,快起来。
说说吧,你自洛阳来,必知其中详情。”
袁忠整了整衣冠,这才恭敬回禀。
“臣于洛阳大乱之前,已经携衣带诏出逃,其间大乱之细节,恐有所不准。
但我自洛阳往淮南而逃,一路东躲西藏,多有见闻。
我出逃之前亲见刘繇假衣带诏,会同洛阳汉臣,与董承等人密谋刺杀曹操。
甚至他们的这个刺杀计划,还是我依据家主交代的话语,巧言哄他的。
待我出逃之后不久,便听闻洛阳大乱,刘繇等人果然事败。
听洛阳方面的说辞是:
刘繇笼络董承、刘表等人,密谋刺杀天子,篡位登基。
幸得皇叔刘备,假意同谋,巧取情报,报之于曹操。
曹操因此而得以在刘备的帮助下躲过暗杀,诛除叛逆。
刘皇叔更是亲自以通袁逆贼之名,手刃了国舅董承。
如今之洛阳,随着刘备、魏延皆率军倒戈,朝会则龙椅空悬,大事悉决于操!”
袁忠说着,又将他这一路上所见中原百姓在曹操暴政之下所受的苦难一一诉说。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袁术还没怎么,边上的孔明却听得眼神黯然,稍显失落。
什么?
刘玄德!
为什么你会助纣为虐,甚至给曹操通风报信,辅佐他对治下百姓施暴?
虽说孔明也知道袁忠所言,不过是他听闻的洛阳朝廷所公布的消息,不一定为真。
但流言日盛,绝非空穴来风。
光是刘繇、刘表、董承等衣带诏上书名者,不是九族诛绝,就是下狱问罪,而刘备不但没事,反而深受曹操信重就能说明一切了。
就算没有袁忠听闻的那般,但他也绝对助纣为虐了。
这一刻孔明只觉心底最深处的某种幻想破灭。
当日那个面对曹贼屠戮徐州的暴行,虽只借得三千兵马,依然挺身而出的英雄,哪里去了?
今日之玄德,还是玄德吗?
默然良久,孔明向袁术执礼曰:
“曹操倒行逆施,祸乱天下,苍生受其荼毒,万民陷身水火。
此匡正汉室,济世救民之时!
亮,请汉王执戈,挽天倾!”
王曰:“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