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当时并无实质危险,小妹那番举动确也堪称壮举。
「不过你究竟忧心何事?莫非怕我哪次轮回不曾带上你,便会将你抛诸脑后?」
「正是。」她坦言道:
「昭明大哥与昭武二哥入了天衍阁,结识新友便将我们忘个干净。
后来你也去了,却始终独来独往——我知这般念头甚为刻薄,可那时我暗自欢喜,因你终究不曾忘了我……」
「琪琪……」林昭然轻叹。
她恍若未闻,语速愈来愈快,字句如珠落玉盘,仿佛稍作停顿便会尽数消散:
「可你日渐疏离,终日眉间凝霜。而今携我同行,总算和颜悦色,偏又冒出个与你同为回溯者的张明远。他能记得一切,我却……」
「琪琪,张明远岂能与你相较?」林昭然揽住她单薄肩头,趁其不察时又悄悄翻个白眼。
这丫头总为些荒唐事钻牛角尖。
「那厮聒噪程度与你相差无几,偏生连『年方九岁』这般借口都无。」
话音未落,后背便挨了一记粉拳。
好在总算没哭。
「姑且饶过你偶尔独行。」琪琪最终宣布,端的是宽宏大量,「但绝不许忘了我!」
「自然。」他应得干脆。
这算哪门子要求?
然则细想之下,此事或许由不得他。
若红袍人决意脱离轮回,令此方天地湮灭,他与琪琪的未来当如何?
指那对真实的兄妹——因眼前这个琪琪与他同样,不过是虚妄投影……
更有一节:他不过是真实林昭然的复刻。
倘若寻得归返之法,原主又将如何?
思及此,太阳穴突突作痛。
倒不如说时光回溯实为魂魄置换——虽意味着离脱轮回即是弑杀原主,然则这往复世界中,千百个「林昭然」早已湮灭,多一个又何妨?
原主可会认同此论?
可愿坦然赴死,换未来之「己身」存续?
平心而论,大抵不愿……但这绝不会妨碍他必要时的取而代之。
明日便将启阅织网者统领的记忆印记。
但愿其中藏着他苦寻不得的最后拼图。
-------------------
「妥了。」墨玄递来一支盛满莹黄液体的琉璃瓶。
林昭然凝神细察,但见那光芒并非均匀发散,而是源自液体中游弋的万千微芒。
「此即我所说的『明心丹』,可摒除杂念,返照内观。本是助人感知气海与魂魄的药剂,但我料想对你这般心术修行亦有益处。」
「你这消息有几分可信?」林昭然晃动着瓶中液体,狐疑道,「可曾验证过?」
「此乃家师助我修炼……异能时所赐。」墨玄道:
「于原本效用上确凿无疑。虽不敢担保对你之要务必有裨益,但总归无害。张明远自愿试药数次,我可断言其与心术毫无冲突。」
他指向那少年,张明远立即竖起拇指,展颜一笑。
啧。
这厮无论如何不肯在他面前撤去空明障,却敢贸然饮下来路不明的药剂。
林昭然有时实在难以理解此人。
「罢了。」他仰首一饮而尽。
刹那间灵台如拭明镜,外物反倒朦胧似隔雾观花。
五感未尝迟钝,然其所传讯息却似远在云端。
他不再抗拒此效,任神思内敛。
心跳搏动、肌骨微颤、血脉奔流皆历历可感……气海真元随念牵动时的涟漪……素日晦涩的魂魄感知此刻竟如观掌纹……
早知该向墨玄讨要此物!若当年修习魂魄感知时有此丹相助——
不,此刻岂能分心。
他摒弃诸般幻象,直探灵台深处那枚织网者统领的记忆印记。
此番未觉灵台愈明——许是心术造诣已超药力所及——但也无妨。
他以神念触及那濒临溃散的印记,着手小心拆解。
终究不够谨慎。本就支离破碎的印记经他生疏手法一触,霎时爆裂开来。
纷乱影像如惊雷炸响(或是某种防卫机制?),其中记忆随即如指间流沙般飞速消逝。
暗骂一声,他竭力攫取残存记忆。
昔日林昭然尚存侥幸,以为「直击问题核心的决心之矛」在心术自塑领域的钻研不及其他织网者。
此刻方知自己何等天真。
浮现在灵台中的记忆碎片昭示着一位旷世宗师,相较之下,其余所谓「专家」不过萤火之于皓月。
这位统领竟将部分心神炼作术法演具,更能暂分思绪为平行脉络,聚合众织网者感知为浑然整体。
此般玄妙不过管中窥豹,纵使再予他数年研习织网者记忆解读之术,怕也难解此中深意。
然则竟有一段记忆异常明晰——分明是专为他所设。
『若你得见此段记忆,』统领的残念响起,『则我等计划多半功败垂成。亦证明你心术已堪破译此印记。甚善。望你尚知礼数,未窥其余私密。』
字里行间的自得几乎凝成实质——她刻意将这般情绪烙在此段讯息中。
这老蜘蛛心知肚明他根本无力解读其他记忆。
即便身殒,犹要嘲弄于他。
『知你必谓我贸然行事自取灭亡,且听分明。
我已穷尽轮回线索,所述多源自另一织网者部族「幽蛇侍僧」的守护灵。
未寻则速往,然其见时光回溯者恐无好颜色。』
好个轻描淡写。
是这统领不知幽蛇侍僧对回溯者恨之入骨,抑或觉得这般警告已算详尽?
『余者源自青云城地底时空术法研究所——方位已附于讯息内舆图。
以及曾与那回溯者宿敌接触的入侵者。彼辈对其新盟友颇为好奇,耗费大量心力探究其根底。』
可恼。
他调查入侵者时从未获知红袍人线索。
细想来,待他能详查此事时,红袍人早与入侵者断了往来。
『我所悟者,此番轮回实为某种……虚妄的平行世界。
我辈存在,却非真实。难以参透,或曰难以接受。
由此生出一大关隘:此界正在崩解。虽不知彻底湮灭尚需几时,但坐以待毙必致大祸。
须得主动寻得脱身之法。而据入侵者所言,那宿敌对此毫不在意。
我绝不信其愚钝至此或怠慢如斯。
唯有一种可能——他已觅得出口,随时可离。
故而阻其脱困乃第一要务。无论如何,断不能容其逃离轮回。』
不妙……甚是不妙……
『若直言不讳……』织网者统领的残念忽作踌躇,似在权衡是否道出后文。
『我曾暗自希冀,若能探知那宿敌如何入得轮回,或可效法之……待时机成熟,先众人一步脱身。』
此言何意?
『非是我心狠。必当竭力相助彼界的另一个你,张明远亦在此列。
然此计终究形同背弃。念及能为部族、为同族乃至为己身谋得福祉……实难抗拒。
盼你脱困之日,莫要迁怒另一个「我」。但设身处地,我实难作他选。
非关私怨,此局从来只能存一胜者。诚然愧怍。』
林昭然听罢几欲震碎整段讯息。
这些时日他尚为统领之死心怀愧疚,甚至冀望红袍人谎言相欺、或许另有转圜之机……
岂料「直击问题核心的决心之矛」早存反噬之心?
然终究按捺。
此讯至关紧要,断不可毁。
他决意听至终章。
这至少是……对那位统领最后的敬意。
纵使她曾欲背弃。
『此讯或属多余。然则轮回既能随意复刻我等,湮灭想必亦在反掌之间。
那宿敌深谙轮回玄机,故留此讯。
虽盼无用武之地,仍附入侵者据点舆图——重中之重乃青云城地底时空术法研究所。
我确信轮回出口便在彼处,乃一件称作「太虚玄门」的古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