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为一道弹劾文书。”
    江昭沉着脸,一双眼睛盯着韩绛、元绛二人:“你二人可知文书上都弹劾了什么?”
    弹劾文书?
    韩绛、元绛二人相视一眼,都是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
    余下三人,则是连连注目。
    什么样的弹劾文书,竟是惹得大相公为之发怒?
    莫非是有人弹劾了大相公?
    也不对啊!
    以大相公的度量,以及修养功夫,注定不会为了区区一道弹劾文书而心头愠怒。
    就像二愣子齐衡,甚至都到了登门质询的地步,不也一样被容忍了下来,甚至是委以重任,以低位兼高职。
    更何况,都是入了阁的人,上上下下的谏官、御史都指望着弹劾内阁大学士刷一刷“不畏强权”的名望呢!
    但凡是入了阁的文臣,谁还没几道弹劾文书啊?
    主位,江昭一伸手,文书就此传了下去。
    “吕惠卿,弹劾了王安石和王安国!”
    “具体的弹劾内容,主要是说王安石、王安国二人不忠于变法,身在曹营心在汉。”
    文书传下,几人相继观阅,或是恍然,或是意外,或是色变。
    若是有人弹劾大相公,江昭自是不会为之动怒。
    但凡不是反对新政,亦或是试图阻挠新政,偶尔有一些关于政令的弹劾,亦或是建议,江昭都是持乐见其成的态度。
    究其缘由,主要就是弹劾的声音并不意味着是坏事。
    一则,上位者要允许有质疑的声音。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上位者布置的政令,必须得有人实时监督。
    否则,制定政令的预期效果与其具体的执行效果与其,可能就是大相径庭。
    二则,高不胜寒,江昭需要有人弹劾他。
    自上而下,要是真的到了无一人敢弹劾大相公的地步,岂不是说上上下下都成了他的一言堂?
    这有可能引来皇帝的猜忌。
    三则,关于政令,必须得给中立者一定的发声机会。
    反对者、支持者、中立者。
    截至目前,庙堂上真正“迂腐”的反对者都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绝大多数“轻微”反对者,都已经成了中立者。
    政见上不太支持变法,但实际行动上却老老实实的执行着变法政令,不敢有半分违逆,这就是中立者。
    而这一部分人,偶尔也得刷一刷存在感。
    不痛不痒的弹劾,就是让中立者刷存在感的好机会。
    也因此,就算是有人弹劾,江昭基本上也就是一笑了之。
    反正,公道自在人心,变法究竟有没有成效,人心自会给出答案,史书也自会给出答案。
    区区弹劾而已,又掉不了半块肉,自是没必要上纲上线。
    但这一次,不太一样!
    吕惠卿,司农寺少卿、知谏院、太子中允,为正四品实权官员,富弼、韩绛一脉的核心人物。
    王安石,都察院院长、衔兵部尚书,正二品实权大员,文彦博、元绛一系的核心人物。
    这二人,无一例外,都是“接班人”式的人物。
    而且,还都是坚定的变法支持者、执行者。
    王安石执掌都察院,为“考成法”的核心执行者。
    吕惠卿也半分不差。
    以往土地清丈的推进实行,就有吕惠卿的手笔。
    然而,谁承想两人竟然毫无预兆的干了起来。
    吕惠卿上呈文书,弹劾了王安国、王安石二人。
    王安国,也即王安石的弟弟,赫赫有名的“临川三王”之一,于熙丰元年考上了进士功名,并任职国子监教授。
    吕惠卿上呈文书,弹劾王安国诋毁新政,试图反对新政,兼有结党营私之嫌;弹劾王安石变法之心不坚,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宜执掌都察院。
    都是一些偏重于“莫须有”的虚无缥缈的弹劾,而非实质性的罪状。
    也就是说,这是纯粹的诋毁!
    这是什么行为?
    往小了说,这是王安石、王安国、吕惠卿三人的恩怨。
    往大了说,这是有可能是变法集团内部内斗的开端!
    一旦处理不好,甚至都有可能导致变法集团彻底内耗起来。
    这并非是危言耸听。
    北宋年间,王安石变法,变法集团内斗,就致使变法导向了“权力倾轧”,相互攻伐。
    张居正变法,变法集团内斗,也致使变法难以执行,难以长久维系,人亡政息。
    这种可能产生恶劣影响的事情,江昭自是相当排斥,且坚决不允许。
    于是乎,也就有了“甩脸子”的状况。
    “变法者内斗。”
    江昭注目过去,沉声道:“这其中,可有韩、元两位大学士的手笔?”
    王安石、吕惠卿都是两方的核心人物,却相互攻伐。
    江昭希望知晓王安石、吕慧卿究竟是纯粹的私人恩怨,还是承担了“马前卒”的角色。
    若是真的仅限于两人内斗,那就其实好办不少。
    若是有韩绛、元绛二人授意,那也就是大规模政斗的前兆,官家和江大相公说不得还得联手一次!
    内阁大学士,不缺人当!
    韩绛心头一震,连忙道:“此种行径,绝非是韩某指使,还望大相公明鉴。”
    “元某亦是半分不知。”
    元绛垂手,连忙道:“介甫已是正二品,手握大权,实在是没有内斗的必要啊!”
    江昭一一注视过去,盯得两人心头发毛。
    约莫十息左右。
    “好!”
    江昭大袖一挥,沉声道:“那就要做好贬了他三人的准备,可有异议?”
    “这未免也太重.”
    元绛半句话都未说出,就意识到了些许问题,一句话止在了口中。
    “贬吧。”
    “就依大相公之决意。”
    韩绛捋了捋眉毛,点了点头,率先表态。
    贬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件事,可大可小。
    但无论如何,都必须得扼杀在摇篮中。
    不管王安国、王安石、吕惠卿三人究竟有什么恩怨,反正都不能公开内斗。
    政见可以不一样,但不能恶意内斗!
    变法集团,必须一致对外。
    别看眼下变法派毫无对手,但潜藏的反对者,以及希望夺权的中立者,可是一点也不少。
    一般来说,内阁的大学士相互制衡,声音不可能做到一致。
    但,变法是例外。
    一方面,关于变法之事,必须得做到意见一致。
    否则,就绝对不可能办成事。
    另一方面,意见统一并不意味着不能相互制衡。
    制衡、内斗,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变法派内部可以制衡,但制衡不等于就要公然内斗!
    这个口子不能开,否则人心就得散。
    人人都想着内斗,谁还顾虑变法啊?
    也因此,王安石、王安国、吕惠卿三人都必须得贬。
    对错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行为影响不。
    贬官三人,以此告诫其他人,恶意内斗的路子行不通。
    否则,下场都是贬官。
    “大相公言之有理。”元绛点头一叹。
    正二品被正四品给一换一,着实是有点亏。
    但,没办法!
    恰好就撞枪口上了。
    好在,几人都是变法主力之一。
    风头一过,还能轻松擢升回来。
    “就这样吧。”
    江昭摆手道:“太阳落山之前,让他二人来一趟昭文馆。”
    “江某要问话。”
    韩绛、元绛二人相继点头。
    御书房。
    君臣相对,江昭拾着文书,传了过去。
    “臣入宫,实为上呈两道文书。”
    “一者关乎边陲,一者关乎变法。”江昭平和道。
    赵策英拾过文书,注目阅览。
    约莫一炷香左右。
    “辽国,竟是要二次兴兵动武。”赵策英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自治平四年至今,六年三动兵戈,已有三次大型征战。
    若是辽国生乱,又一次大动兵戈,也即意味着七年四次动兵。
    老实说,即便赵策英是偏向于实现大一统的“武帝”,也不免心头慎重起来。
    这种大型动兵,太过劳民伤财!
    以大周的银行储备量,伤财也还行,并非是不能承受。
    主要是担心伤民!
    具体的说,也就是粮草问题。
    一方面,粮草可不是白银,从银山提炼就行。
    粮草的真得一年一年的囤积。
    连着几年都有大型征战,天下粮仓囤积的粮草,绝对已有见空之象。
    另一方面,粮价问题。
    连着几年都是大型征战,天下粮仓见空,不可避免的会导致粮价上行,相当伤民。
    “唉!”
    “不得不打啊!”
    赵策英微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经过南征交趾,赵策英也算是成长了不少。
    特别是关于军中一干军政,已经算得上是“内行人”。
    也因此,赵策英却是相当清楚,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战。
    耶律洪基决定南征,其主要底气赫然就是大周南征不久,恰好处于兵力、粮草的“虚弱期”。
    就此,却是决定殊死一搏,破釜沉舟。
    这一战,避无可避!
    “朕要北伐!”
    仅是一刹,赵策英毅然道:“耶律洪基要打,朕便奉陪到底。”
    “此之一战,辽国弱象已现,朕定要收复燕云,一雪祖先之耻!”
    江昭垂手肃坐,沉吟着,皱眉道:“自一月至八月,官家方才大胜入京。”
    “若是修养不久,便踏上北伐之路,未免有伤龙体。”
    “实在不行,臣北上稳住局势,以守为主。他年,官家再次兴兵北上,也是不迟。”
    有伤龙体!
    这并非是江昭在说假话。
    连续统兵,注定会让人处于一种极度疲劳的状态。
    于身体方面,连续作战与连续行军的消耗实在太大。
    就算是统帅,也不可避免的会受鞍马劳顿、饮食不继、脾胃不健的影响,并让身体长期处于紧绷状态。
    于精神而言,统帅更是得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一刻也不敢放松。
    一般来说,长时间行军结束,无论是将领,亦或是士卒,其修整时间都是以“年”为单位。
    武襄侯狄青,就是典型的例子。
    或许是上一代无人可用的缘故,狄青几乎是连着平定侬智高叛乱与入边抵御西夏。
    由此,也导致了其旧疾复发,痛苦不堪。
    不巧,狄青还恰好受到了文官的排挤,五十岁便郁郁而终。
    “无碍。”
    赵策英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摆了摆手,毅然决然道:“朕仅是而立之年,精力充沛得很。”
    江昭注目着,不免又一次劝道:“以臣拙见,此次未必就真有拓土燕云的锲机。”
    “朕不听你的。”赵策英相当坚决的说道:“这事,就这么定下。”
    北伐辽国,拓土燕云,实现大一统,位列千古一帝!
    这一张饼,赵策英天天都在吃,偶尔甚至是自己喂给自己吃。
    如今,难得有了锲机,他自是不可能缩在大后方!
    江昭一叹,有些无奈。
    早知道就少喂点饼了。
    这下好了,喂饼的人都拉不回来了。
    “文武大臣,不会同意官家北伐的。”江昭三劝。
    “除了子川以外,不同意的人统统都砍了。”
    赵策英异常坚决,摆手道:“子川也不必换着法子劝朕。”
    “朕意已决!”
    江昭一叹,束手无策。
    赵策英的性子,其实不难劝。
    甚至于,就算是赵策英已经决定要废立皇后的那一刻,江昭自认也有把握劝下来。
    但,北伐不行!
    这玩意,除非是江昭真一头撞地,撞一地血,否则根本拉不回来。
    难办!
    “朕要北伐,此事已定,不说也罢。”
    赵策英主动挑开话题,灼灼注目过去,精神异常振奋:“与其说北伐统帅的事情,不如说一说关于北伐的布置,子川有何建议?”
    江昭凝眉,沉吟着,徐徐道:
    “以臣拙见,军事、粮草方面,都可布置一二。”
    “军事方面,必须得腾出一定的兵力提防西夏和东瀛。”
    “西夏受了辱国条约,趁机南下的可能性不小。东瀛的银矿,估摸着受人垂涎已久,也有可能被东瀛人趁乱强抢。”
    “粮草方面,囤积或可有三:
    一是丰收不久的占城稻。
    二是交趾国,苦一苦交趾百姓。
    三是大理国。”
    “近来,大理遣来使者,有意上贡,不若就让他们上贡粮食,并回以白银。”
    赵策英眼前一亮,不禁拊掌道:“好主意。”
    大理国是大周的藩属。
    起码,名义上是这样的。
    而关于大理国的上贡,近几十年都是断断续续的状态。
    有时连着几年上贡,有时十几年都不上贡。
    具体上贡与否,基本上就取决于大周的国力问题。
    事实上,不单是大理,于阗、甘州回鹘、吐蕃、占城、自杞、真腊,以及一些海外小型政权,上贡频率都是跟大周的国力有关。
    如今,大周一下子灭了交趾,自是震慑住了其他政权。
    为此,自是有不少政权传来了意欲朝贡是意愿。
    当然,说是朝贡,其实也不白干。
    大周人好面子,通常会回以一定的礼物。
    一般来说,礼物“名义上”的价值大概是上贡量的三倍左右。
    上贡价值一贯钱的礼物,回价值三贯钱的礼物。
    当然,也仅是名义上是如此。
    实际上,大周可能会回以一些陶瓷。
    大周境内卖一贯钱的陶瓷,官方可能报价三十贯,那这就是相当于三十贯的回礼!
    如此一来,大周可谓是既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
    这一次,要是以银子为回礼,既可得到粮食,也有利于白银的流通,算是一鱼两吃。
    边陲暂且说得七七八八,赵策英拾起了关乎变法的政令。
    其右下角,赫然标着“建议三者尽皆贬谪的披红内容”。
    约莫一柱香左右。
    赵策英眯着眼睛,大袖一挥:“变法之政,万万不可内乱。”
    “既如此,就根据披红内容,都贬下去吧!”
    有时候,立规矩就得杀鸡儆猴。
    至于被杀的鸡冤不冤?
    除了杀鸡的那人,其余人都不知道。
    反正,运气肯定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