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余晖脉脉。
    昭文殿。
    “呼!”
    上好的龙凤团,味淡回甘,润冽沁脾,自有一股贡茶的独特滋味。
    江昭浅呷一口,淡淡向下望去。
    自其以下,王安石、吕惠卿二人,一左一右,皆是束手肃坐。
    至于王安国,却是并未受到传见。
    一方面,王安国官位太低,不影响大局。
    这并非是轻蔑,而是事实。
    王安国,就是不重要!
    事实上,无论是江昭,亦或是其他几位内阁大学士,潜意识中定义的“变法集团内斗”指的其实都是涉及三品以上大员的争斗,也就是涉及变法集团的核心成员、核心执行者的争斗。
    至于其他人的争斗?
    老实说,不重要!
    自古及今,但凡有人,就会有江湖。
    宦海为官,就重在一个“斗”字。
    无论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亦或是无名无姓的小人物,争斗都是常态。
    这是无法避免的问题。
    区别就在于,三品以上的紫袍大员都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影响力,有门生、有故吏、有政治同盟,且代表着相当一批人的利益。
    这也就使得,一旦三品以上的紫袍大员斗起来,就非常可能相互“呼朋唤友”,渐渐演变为大规模的争斗。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导致脆弱的变法集团内部分裂。
    也因此,上位者必须得以“碾压式”的强权政治约束变法集团的核心成员、核心执行者,并将矛头对准反对者,树立同仇敌忾的政治立场。
    也即,内斗不行,但斗争行!
    这也是为何不能让王安石、吕惠卿二人内斗的缘故。
    至于一些无名无姓的五六品、七八品的小官,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影响力。
    就实际而言,小官小吏根本就没有干或不干的权力,也没有反对政令的资格。
    上头的政令是“一”,小官小吏唯有老老实实的跟着政策走,正一品大员,乃至于官家钦定的政策,区区五六品、七八品的小官,绝对不敢公开说“二”。
    小官小吏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政治立场。
    主要在于,政治立场与治政理念有关。
    一旦涉及治政理念,肯定就涉及了“如何治理天下”这一话题。
    如何治理天下!
    这一话题,太过“高大上”。
    没有三品,根本没机会考虑!
    也因此,五六品、七八品的小官的内斗影响不大。
    无论变法与否,小官小吏都是一样在斗。
    上位者要做的,就是营造较好的政治生态,使得能者上、庸者下即可。
    核心成员予以约束,非核心成员营造政治生态。
    如此,自可让变法集团拧成一股绳,内部达成意见一致。
    王安国影响力太小,官位太低。
    若非是王安石的弟弟,其名字甚至都不太可能入几位内阁大学士的耳朵,自是没必要传见,徒然浪费时间。
    另一方面,王安国有可能是“搅屎棍”。
    从吕惠卿上呈的弹劾文书中可知,王安国非常有可能是王安石、吕惠卿二人内斗的导火索。
    否则,吕惠卿断然没必要单独弹劾区区一六品小官。
    既是如此,那就更是没必要传见。
    特地传见王安石、吕惠卿二人,江昭隐隐也有让两人“说和”的意思。
    要是有误会,解开就行。
    可一旦王安国也在场,反而不太方便,未免有可能坏事。
    “说一说吧,为何斗了起来?”弹劾文书拾在手中,江昭注目于二人。
    王安石还是老样子。
    面庞方正,肤色黝黑,身材魁梧,目光锐利,但却面垢不洗,头发蓬乱,形象较为邋遢。
    相形之下,吕惠卿的形象就要好上不少。
    时年四十岁,身形肖瘦,两鬓微白,蓄有短须,一脸的严肃,不苟言笑。
    就外貌、气质来说,算得上是典型的“外恭内肃”型人格。
    仅是一观,就可给人一种“修养上佳”、“能办好事”的感觉。
    一声诘问,自带大相公掌权天下的压迫感。
    就连空气,亦似是凝固了几分,让人下意识的心头发慌。
    王安石、吕惠卿二人相视一眼。
    “吉甫。”
    王安石垂手抚膝,沉吟着,一脸的不解:“以你我二人的关系,为何至此啊?”
    实际上,王安石、吕惠卿二人的关系并不差。
    甚至,都算得上“亲密”。
    二人相识已久,政见一致,可谓志同道合。
    就平常而言,也没少煮茶论道,交流关于变法的理解。
    如今,慕然被人告知遭到弹劾,王安石自是有些茫然。
    吕惠卿抚了抚胡须,目光微眯,说道:“大相公或可将文书示于介甫。”
    大相公为何传见二人,吕惠卿可谓一清二楚。
    不过,冷静一想,贸然上奏弹劾的确是有点冲动。
    难得有了把话说开的机会,吕惠卿自然也是老实配合。
    江昭淡淡一望,抿了口清茶,文书传了下去。
    王安石拾着文书,粗略扫了几眼。
    弹劾的内容并不繁杂,主要就两点:
    一,弹劾王安国诋毁新政,可能有结党营私之嫌。
    二、弹劾王安石变法之心不坚,教弟无方,不宜继续掌权。
    表面上是两件事,实际上核心就一点——王安国有问题!
    “这”
    王安石一怔。
    教弟无方?
    老实说,关于弹劾的罪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
    凡宦海为官,或多或少都有黑点,这一点谁也无法避免。
    可谁承想,竟会是“变法之心不坚”?
    他,王安石,变法之心不坚?
    不痛不痒,不轻不重!
    “哼!”
    吕惠卿冷哼一声,两手一摊,严肃道:“介甫,难得受到大相公传见,借此机会,吕某干脆就把话说开。”
    “你也莫怪吕某说话难听。”
    “吉甫大可直言。”王安石面上一肃。
    “你弟弟王安国,不是好人啊!”
    吕惠卿黑着脸,沉声道:“作为你王安石的弟弟,他王安国竟是持中立态度,更是不时与一些反对者走到一起,口出诋毁之言。”
    “这,难道不是对官家,对大相公,对变法者的背叛吗?”
    王安石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这一点,吕惠卿说的没问题。
    关于弟弟变法的立场问题,他有过察觉。
    可以说,但凡不是他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的某些“惊天言论”,起码得是下狱流放程度。
    要问为何如此?
    也不难猜!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见识太过浅薄,太过片面,也就是俗称的“半桶水”。
    这也不稀奇。
    毕竟,王安国是熙丰元年的进士。
    彼时,其兄长王安石是副主考官,王安国自然也就是考的别头试。
    十中取三,说是“包过”也半分不假。
    “还望吉甫直言不讳。”王安石郑重道。
    “非但如此,他还敢挑拨你我二人的关系。”
    吕惠卿面色一沉,气愤道:“他妈的!”
    “熙丰三年,八月初一。你我二人月下论道。”
    “那小崽种,他竟然说吕某是谄媚奸猾之辈.”
    吕惠卿喋喋不休,一副积怨已久的样子,吐起了苦水。
    王安石不时点头,亦或是满是歉意的愧疚两句。
    江昭端着茶水,默默吃瓜。
    约莫一炷香左右。
    “王介甫,你说说究竟是谁对谁错?!”吕惠卿一拍木椅,一脸的愤懑。
    “这”
    王安石果断起身,郑重躬身一礼道:“吉甫,王安石对不住你!”
    “这其中,实是安石疏忽大意,教导无方。”
    吕惠卿冷哼一声,怒意未消,却也颇有修养的起身,持手一礼。
    江昭挑眉,略有了然。
    一般来说,政斗肯定是为了政治资源。
    亦或是,干脆就是盯上了对方的官职。
    但,吕惠卿是正四品,王安石正二品,两人差距着实不小。
    吕慧卿弹劾王安石,自然不可能是为了他的乌纱帽。
    事实上,吕惠卿奏弹劾文书,就为了一点:
    干王安国!
    吕惠卿、王安石二人,关系相当之好。
    但,吕惠卿、王安国二人,关系却是相当恶劣。
    熙丰三年,八月初一,王安石、吕惠卿二人月下论道,本该是知音难觅,高山流水。
    谁承想,王安国竟是突然冒了出来,公然鄙夷吕惠卿的为人,认为他是谄媚奸猾之辈,搞得吕惠卿甚是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若非是事后王安石主动登门致歉,吕惠卿都差点以为是被人安排了鸿门宴。
    但不论如何,吕惠卿、王安国二人算是就此结下了仇怨。
    熙丰四年,一月末,王安石、吕惠卿二人煮茶论道,议论变法成效、岁计议政。
    谁承想,王安国竟是吹起了笛子。
    为了教导弟弟,王安石就来了一句“宜放郑声”,也就是让其不要沉迷于靡靡之音。
    结果,王安国回怼了一句“愿兄远离佞人”。
    吕惠卿一听,就知道王安国是在针对自己,就此怀恨在心。
    此外,王安国还公开几次批评过吕惠卿推行变法的举措,认为其执行本事不足,更是公然劝谏王安石持中立态度,莫要变法,认为变法可能会导致家破人亡,富贵不再。
    大大小小的言论,或多或少都传入了吕惠卿的耳中。
    其中,不乏挑拨王安石、吕惠卿二人关系的话语,也不乏诋毁新政的话语。
    其行为,不说恶劣,却也相差不大。
    偏生还没有半点改正的意思!
    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
    如此行径,自是被吕惠卿视为兄长王安石教导无方。
    可碍于王安石的存在,他也不太好发作,唯有任之忍之。
    结果,就在八月末,吕惠卿又听到了王安国在公开场合批评自己。
    堂堂正四品大员,富弼、韩绛一系的“接班人”,岂能一忍再忍?
    于是乎,吕惠卿心头大怒,干脆一连着两人一起弹劾。
    由此,也就有了内斗的状况。
    “无论是介甫,亦或是吉甫,都是为了变法大业。”
    江昭挑眉,平和道:“误会说开了就好。”
    王安石、吕惠卿二人相视一眼,皆是肃坐,并未作声。
    一时误会解开,但两人都得一定的时间缓解一二,自是不可能一下子就恢复如初。
    “不过,都是庙堂上有名有姓的变法者。”
    “此番内斗,若是毫不惩戒,未免有可能助长内斗之风,影响不太好。”
    江昭注目下去,淡淡道:“你二人,都得贬下去。”
    “但凭大相公处置。”吕惠卿一脸的严肃。
    “安石亦然。”王安石一样点了点头。
    关于两人的结局,几位内阁大学士或多或少都有透露。
    遭贬,已是注定!
    “近来,北疆异动。交趾灭国不久,恐有随风景从之辈。”
    “介甫,便任职西南都护府大都护吧,暂且全权处置交趾一切军政。”
    “诺。”王安石一礼。
    江昭注目于吕惠卿,继续宣判道:“半免费教育的政令颁下不久,勉强也算是可为之地,吉甫便去国子监任司业吧。”
    “诺。”吕惠卿点头,行了一礼。
    简短的几句话,两人都有一定幅度的贬谪。
    西南都护府为从二品建制,大都护为从二品官职,王安石从正二品落到了从二品。
    国子监为正四品建制,司业是祭酒的副手,为正五品,吕惠卿正四品落到了正五品。
    当然,贬的肯定不是太狠。
    不过,即便如此,也足以威慑其他人。
    毕竟,江昭对王安石的重视几乎是人人皆知。
    连王安石触犯了霉头都能贬,其他人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至于王安国……”
    江昭淡淡道:“贬到九品吧。”
    “是。”王安石连忙点头。
    宣判结束,两人相继退了下去。
    江昭望着,不免摇了摇头。
    文人啊,就在乎一股“气”,往往为了心头的气折腾不断!
    甚至于,就算是出了庙堂也毫不停歇。
    就像是这几天,本来已经死如尘灰的反对者,竟是又搞起来“道统之争”,试图从理论学说上否定变法。
    难啊!
    ……
    兴庆府,白高殿。
    丹陛之上,并未有人。
    一道帘子垂下,隐约坐着一貌美妇人,凤袍披身,金钗凤冠,自有一股难言的威仪。
    这,赫然是太后梁氏。
    大殿正中,立着一人,却是国舅梁乙理。
    “七十万人南征?”
    帘幕之下,梁太后拾着文书,注目了两眼,声音不免暗含诧意。
    吹牛逼呢?
    就算是梁氏不通军政,却也知晓“七十万人”究竟是何其的假。
    景德元年(1004年),萧太后南征,一度差点打到汴京,并签订了赫赫有名的檀渊之盟,也仅是出兵二十万而已。
    关键,辽国有得起七十万南征大军?
    “自从雁门谷大败,耶律洪基足足损失了近六万嫡系大军。”
    梁乙理沉吟着,徐徐道:“如今,仅是败了不足两年,便欲二次南征,无非是破釜沉舟。”
    “七十万自是不太可能。不过,十万左右,估计还是有的。”
    “嗯。”
    梁太后轻轻点头。
    作为游牧民族政权,辽国是典型的“全民皆兵”。
    但凡是适龄的青壮年,几乎都可上马控弦。
    由此,也就使得其常备军卒量大概有七八十万。
    以耶律洪基的地位,以及统治力,一次大败,继续拉出十万军卒,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也仅此一次机会而已。
    辽国的组成实在太过杂乱,契丹族仅仅是人口总量的八分之一。
    要是二次南征还继续大幅度的损失嫡系兵马,辽国内部大概率是会动乱起来。
    毕竟,契丹族可没少压迫其他民族。
    “国舅决定出兵几许?”梁太后轻声问道。
    名义上,她是皇帝的母亲,垂帘听政者。
    但,实际上的掌权者,还得是国舅梁乙理。
    “十万!”梁乙理沉着脸,重重道。
    “十万?”梁太后一惊:“为何?”
    “背水一战。”梁乙理沉声道。
    耶律洪基是破釜沉舟,大夏又何尝不是背水一战?
    从江子川变法成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诞生“大一统”的契机。
    要么,大周实现大一统。
    要么,大周国运被斩,被迫继续摆烂。
    “并且,陛下也要长大了。”梁乙理提醒道。
    小皇帝已经十一岁了,要长大了!
    作为皇帝,就算是什么也不干,李秉常的威望也都在一日一日的上涨。
    更何况,李秉常还不笨!
    这就非常可怕。
    不难预见,随着李秉常的威望越来越大,有朝一日,梁氏一族怕是得凶多吉少。
    逢此窘境,唯有一种解法:
    圈养皇帝!
    通过战争,拔高梁氏一族的威望,从而死死的压制皇帝的存在感,并设法让李秉常诞下儿子。
    其后,自然是皇帝不幸病亡,太皇太后被迫继续垂帘听政。
    外在威胁,源自于大周实现大一统的可能性。
    内在威胁,即将长大的小皇帝。
    两者,都逼着梁乙理不得不大肆集结兵力!
    “好。”
    梁氏点头:“一切,国舅自行做主即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