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中。
入殿参加廷议的诸臣都看到了皇帝紧锁的眉头,又望向殿中的众人,一时都有些惊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竟然有这么多人参加廷议。
大明廷议根据议题不同,参加的人各不相同,主持廷议的人也不同。
比如三品及以上高级官员的任命,通常由吏部尚书主持,参加的人大致是内阁、六部尚书、吏部侍郎以及吏科给事中。
但今日明显不对劲,内阁六人、六部尚书、六部侍郎、诸寺长官、左右都御史、六科给事中、顺天府尹、英国公、成国公、定国公,甚至还有宗人府的经历,足足几十个朝廷大员,人数再多点都可以直接开朝会了。
最不正常的是,太子朱瞻基在也就算了,皇帝朱高炽无论成年还是未成年的诸位皇子,竟然都在!
见人都到齐了,朱高炽也没废话,直接对李显穆道:“明达,你来给诸卿讲讲今日之事吧。”
李显穆便将先前和皇帝所商议的宗室之事,讲给众人,这下众都知道为什么要把皇子们都唤来了。
但依旧难掩震惊,今日竟然是来商议宗室之事,在宗法制度之下,这可是真正捅了天的大事,可想到方才李显穆所言,群臣也都明白为何皇帝这般重视。
朱高炽兴致不太高,声音有些低沉,“事情的原委便是如此,虽然如今还不是一桩祸事,但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
既然现在还没有严重到那等无可挽回的地步,现在就解决了它,否则日后尾大不掉,就不好做了。”
殿中众人都不是傻子,既然发现有问题,那自然是越早解决越好,否则日后真的处理百万宗室衣食所系,阻力之大,可以想象。
“既如此,诸部各自商议,稍有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呈上各部建议。”
李显穆则召集兵部左右侍郎、五个内阁大学士以及宗人府一众官属商议。
众人都知道李显穆是说话最管用的一个人,一旦采纳意见,很可能今日就能直接通过,是一份不小的功劳,于是纷纷建言。
李显穆听了两个人的建议后,手指开始轻点,早已不是第一次开廷议的众人,立刻知道李显穆对这些发言并不满意。
待兵部右侍郎说完后,李显穆便暂时停止了接下来的发言,“我觉得可以稍微胆大一点,这些想法都太过于保守了,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我们是要一个,真正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
见众人依旧没说话,李显穆又道:“不要怕什么祖宗成法,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这件事,就是因为祖宗制定成法的时候出了错漏,既然如此,若是还要顾及祖宗成法而瞻前顾后,那什么事也做不成。”
有李显穆的表态,众人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甚至大到李显穆都觉得有些激进的地步,简直堪比朱允炆削藩。
不过从这些人的试探表态中,李显穆能感受到世人对宗室藏着的隐晦的厌恶。
他突然想到了曾经和父亲聊过的一番话。
“穆儿,你知道为何我要让李氏主脉走文官路线吗?”
“还请父亲为儿子解惑。”
“你感受到自古而来的,文人对外戚、勋贵、宗室的不屑以及厌恶了吗?”
“史册中有幸进列传,儿子自然知道。”
何谓幸进,从宋朝开始,这个词和小人联系到了一起,李显穆就是幸进之臣,只是后来自己洗刷掉了这个耻辱的名称罢了。
所谓幸进,在现代社会的语境下,就是“走后门进体制的公务员”、“4+4的医学生”、“萝卜岗大学招生”,是那种每每爆出新闻就必然引起极大公愤的人事。
古往今来并无不同。
幸进之人从古至今都受人鄙视,所以文官瞧不起世袭的勋贵,看不起仅仅依靠皇血的宗室,荫庇得来的官前途有限,而唯有科举才是正途,这便是对“血统”的反抗!
“对幸进的厌恶,驱动着一代代仁人志士,一点点的剥离着特权阶级的特权。
从血脉贵族的世卿世禄,到以德、才选士,从世家、门阀到科举。
荫庇的范围越来越少,荫庇的官员地位越来越低,什么时候会停下呢?”
李显穆当时不知道,现在也不愿意知道。
这世上或许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的人人平等,但也绝不是一句“一切从未变化”而能够遮蔽的,仁人志士的鲜血从不白流。
李显穆心中无数繁杂的思绪涌来,在引导着他去冲破一个不该去想的大事。
“元辅。”
“枢臣。”
“大司马。”
“宗人。”
众人聊完后见李显穆竟然走思,有些惊讶,而且唤着李显穆,他陡然回过身来,“既然诸位已经都说罢,那想来其余诸部都结束了。”
结束商议的诸部重新回到皇帝御座之下,主持廷议的李显穆从吏部开始点名,各部各自称述想法,其中大多都比较保守。
李显穆顿时就明了了众人所思,宗室之事,事关重大,他们并非没有激进的办法,而是不愿意提出,今日所议不是军国重事,没有那么着急,今天商议不出结果来,明日可以接着商议。
众人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所以才试探着先提出一个保守的建议,试探试探皇帝的底线,看看能接受什么程度的改变。
可以说这是一群老狐狸的共同选择。
但朱高炽已经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认为自己方才说的很清楚了,这件事涉及到了国朝未来的存续,不改变则危矣。
但是从这些大臣嘴中提出的建议,只能说是缝缝补补,于大事无益,让他很是失望。
他是很聪明的,自然知道这些大臣在想什么,于是他更加失望,只能将目光落在他真正信重的内阁这里。
“明达,你们呢?”
李显穆施施然道:“陛下,我等方才所商议的,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个建议是直接将朝廷岁入分出一部分,比如十分之一,来作为宗室俸禄的支取,够与不够,皆从这部分中出。”
朱高炽顿时一震,眉眼间有笑意盈出,这才是他想要听到的建议,这个建议可以完美解决宗室可能拖垮大明财政的恐怖未来。
“但是这一条有个坏处,臣就不在这里赘述,想必陛下是能够猜到的。”
朱高炽眉目落下,他自然知道,等到宗室人数越来越多,这部分俸禄是必然不够的,那底层宗室甚至可能连乞丐都不如,甚至发生饿死人的人伦惨剧。
李显穆没说出来,是因为万一皇帝真的采用这个建议,那岂非要背上苛待宗室的罪名?
只要他不说,就可以用“皇帝没想到”的借口搪塞过去,这叫故作糊涂。
朱高炽很配合的没问,而是问道:“第二个办法呢?”
“第二个办法则是学习前几个长久朝代的做法。”
大殿之上,众人的表情各异,在场的人,都精通历史。
大明往前数,也就汉唐宋三个王朝时间比较长,但唐朝的宗室制度没有价值。
唐朝之所以没有宗室问题,是因为帝系传承过于血腥,武则天篡夺李唐神器后,把太祖诸子以及太宗诸子杀了个九成九,没多久又发生了安史之乱,李唐宗室每次还没有发展起来就被收割一波,可以说相当惨。
这种情况下,谈何宗室制度。
而宋朝的宗室制度,且完全和大明宗室制度的根本冲突。
很多人可能不清楚,但其实宋朝宗室制度是清朝宗室制度的祖宗!
宋朝宗室制度有以下几条——
一、不得出京只能在汴京,且没有封地,所以靖康之耻的时候,直接被金人打包带走,只留下了完颜构这根独苗。
这一条和大明让诸王守在封地不得外出,完全背道而驰。
二、宋朝包括亲王在内的爵位不世袭,而是降等承袭,嫡长降到国公为止,其余各脉最后则和普通平民无异。
通过降爵制,宋朝实现了宗室力量的自然消解,远支宗室即便有显赫的祖先,到了后来也只能沦为平民。
这就是为何宋孝宗的父亲只是个县丞,而宋理宗的父亲更是普通百姓。
但宋朝又保留了少量世袭王爵,比如英宗赐给太祖一脉的安定郡王,清朝的铁帽子王制度就是从这里学来的。
这一条同样和大明相悖,太祖皇帝定下的就是世袭制度,而且这一条是不能改的,就算是李显穆也不敢提。
因为大明世袭是政治正确,世袭的何止诸王?
诸位国公、侯伯、数不清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小旗等等,大明就是一个从上到下的世袭王朝,就连民族英雄戚继光能当官,都是因为他家祖祖辈辈都是登州卫指挥佥事!
可以说除了科举出来的文官是凭自己的本事当官,其他人都是靠老子、靠爹、靠祖宗。
这就是为什么明朝文官拽的很,因为放在现代,他们都是各省前几名的天之骄子,而武官勋贵都是一群学渣和关系户。
这样的大明,如果废了诸王的世袭之位,那其他人怎么办?
一旦开了废除世袭的这个头,那一切可就控制不住了,没人敢碰这件事,就算是皇帝也不敢,别看他高居皇帝位之上,但废除世袭得罪的是所有人,包括保护他安全的禁军!
那汉朝呢?
汉朝制度相对来说比较折中,王位嫡长世袭,其余后代则逐渐递减。
一想到前朝的宗室制度,朱高炽脸都有点绿了,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怎么大明的宗室制度这么奇葩。
皇族子孙享有特权,不受普通法律约束,不归当地官府管制,诸王的府第、服饰和军骑,下天子一等,爵位世袭罔替,公侯大臣见了都要“伏而拜谒”,无需交税,甚至可以在地方收税、鱼课、盐店。
“嘭!”
朱高炽实在没忍住直接拍了桌子,反应过来才发觉手有点麻,他扯了扯嘴角,沉声道:“明达,前朝繁多,该当如何,你尽快说来。”
李显穆沉声道:“臣所思,想要让国家不受此拖累,唯有开源节流。
先谈节流之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五代足矣,至于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可以直接取消,只编为闲散宗室,记录在宗谱即可。”
就这一招,未来就能把宗室俸禄的大头砍掉,而且如今大明才第三代,即便是最能生的亲王府,也还没生出奉国将军来,更何况是再往下的爵位。
这样阻力就会很小,朱高炽也明白,这项制度如果要实行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时间,再往后拖,等到大明宗室真的生出镇国中尉,那就不好收场了。
李显穆却不停,接着说道:“方才所言将朝廷岁入的一部分作为宗室开支,臣以为不妥,应当设置一个最高限,若宗室俸禄超过则分别减少。”
“可还有?”朱高炽觉得还得是李显穆最懂自己,提出的建议也最有可行性。
“太祖皇帝先前不让宗室子孙为业,臣以为时移势迁,如今看来,已经不太妥当。
宋朝允许宗室参加科举,只是不能领兵、且不能担任宰相,我朝就算不允许近支宗室参与科举,但若宗室真的贫苦,总该让他们去讨生活,诸如行商、农耕、做手艺,否则这些人活不下去,丢的岂不是皇室的脸面。”
现在的宗室自然没有这种烦恼,但众人都不是傻子,刘备织鞋贩履,唐宋时期贫苦的宗室多了去了,大明若是传承超过两百年,这都是必然的事。
尤其是如今的宗室新政,可能一百年都用不到,就会有底层宗室领不到足以支撑生活的俸禄了。
朱高炽沉吟着,良久才道:“明达你说的有理,奉国将军以下的远支宗室,和大宗皇室血脉微薄,再以宗室束缚着不合理,让他们有谋生之路是应当的。
你所禀的其余诸项,朕也觉得合适,诸卿爱卿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