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将孩子小心放在马车角落的软垫上。
又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水囊,拧开时手都有些抖。
穆汐颜见孩子小脸通红、呼吸急促。
忙从自己包袱里翻出用凉水湃过的帕子递过去。
“二婶母,用这个给孩子擦擦脖颈和额头能凉快些。”
二夫人接过帕子的动作顿了顿,没看她。
只低声说了句“谢了”,便专心给孩子擦拭。
老夫人别过脸,喉咙里哼了一声,却没像先前那样冷言讽刺。
国公夫人则起身将马车帘掀开一角,让穿堂风进来些。
又把自己那份没动过的粗粮饼掰了一半,递向二夫人。
“你也吃点,看你脸色差得很。”
二夫人抬头时,眼尾泛红,接过饼子的手攥得紧紧的。
孩子迷迷糊糊哼了声“奶奶”,她立刻放柔声音拍着。
“乖,睡会儿就不热了。”
马车里一时安静下来。
只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响,和孩子细微的呼吸声。
老夫人悄悄瞥了眼抱着孩子的二儿媳。
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反倒把自己手边的绿豆水往那边推了推。
穆汐颜看着这一幕,悄悄与国公夫人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释然。
这场大难磨去了尊卑隔阂。
倒让这家人在落魄里,寻回了几分最实在的牵绊。
只可惜——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在二房夫人的孙儿中暑后,接二连三的又有孩童们中暑。
流放队伍中开始相继有人死去.....
年幼的孩童哪里经得起折腾?
他们在国公府时本就像温室里的花朵。
天冷有地龙,天热有冰盆,身边随时随地有下人侍候着。
自从踏上这流放之路,他们就彻底告别了曾经养尊处优的生活。
白天要顶着炎炎烈日赶路,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
地面滚烫得仿佛要将鞋底融化。
孩子们娇嫩的皮肤被晒得红扑扑的。
很快就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痱子。
夜晚宿营时,没有柔软的床铺和温暖的棉被。
只能在硬邦邦的地上铺上一层薄薄的草席。
蚊虫肆意叮咬,他们根本无法安稳入睡。
食物也变得极为粗糙和匮乏。
原本在国公府里,山珍海味、精致糕点是他们的日常。
可如今只有少得可怜的粗粮饼和浑浊的凉水。
孩子们吃惯了精细的食物,面对这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常常哭闹着不肯吃。
而他们本就娇弱的肠胃,在这样的饮食下。
更是频繁闹起了毛病,上吐下泻成了常有的事。
尽管国公夫人和穆汐颜拿出珍贵药材极力救治。
二房夫人的孙儿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
在一个闷热的夜晚,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二房长媳悲痛欲绝,她抱着孩子的尸体,哭得声嘶力竭,整个人几乎昏厥过去。
国公夫人和老夫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周围的妇人都默默低下头,为这年幼的生命感到悲伤和惋惜。
只有金临他们那些人,面色漠然的丢过来铁锹。
“你们自己找个地儿埋了吧。”
金临心里冷嗤。
病死了不正好?省得他们亲自动手。
死神的镰刀接踵而至,没放过任何一个幼童。
孩子们的相继离去,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流放队伍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大家都陷入了深深的悲痛和恐惧之中。
生命是家族的延续,当陆家新一代的小辈们都没有了。
老夫人和国公夫人这才意识到——
镇国公府陆家,真的完了。
婆媳俩手握着手祈祷,承祖和沉儿不要来救她们了,给陆家留点后吧!
......
若是有大能俯视广袤大地。
就会看到陆沉他们驾驶的车辆,和押送流放队伍正在双向奔赴。
挂着“王氏商行”的商队已经往北行走了十多天。
他们不曾进过任何一座城池,车里就有充足的食物和净水。
过了南阳境和南岭道的分叉路口,他们夜里不再赶路。
并非顾虑夜里亮起的灯光会吓到附近村落的百姓。
而是,车灯能照亮的是前方的道路。
在强烈的光束下,官道两边的事物反而会陷入黑暗之中。
流放队伍夜里则是会在距离官道不远处,找个平坦的地儿就地而眠。
他们若是夜里疾驰,搞不好就会与流放队伍擦身而过......
缓速前行也不可取,望远镜在夜里同样看不清周边的场景。
夜幕再次降临,三辆车靠边停下。
男人们拿着棉帕子去河边随便擦洗一下,解决个人卫生。
蹲在河边洗脸时,宁虎走到陆沉旁边。
“大哥,有个事我一直想同你说一下。”
陆沉侧目看向他。
“何事?”
宁虎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说道。
“易老爷子以前曾是太医院里的御医。”
“照理说干郎中这个行业的,并不受年岁限制。”
“越是年纪大的越受人尊敬和信任,认为他们经验丰富,医术高明。”
“可易老爷子却在刚过花甲之年就告老回乡请辞。”
“远离朝廷纷争,回了清水县的故居。”
“据说因他辞去太医暑的官职,没了官阶在身,还弄丢了小易郎中早先定下的亲事。”
陆沉擦脸的动作一顿,眉头微蹙:“为何?”
“我也是偶然听义父说的,义父向易老爷子打听过原由。”
宁虎蹲下身,用树枝拨弄着河边的石子。
“易老爷子告诉义父,当今皇上常年沉迷于酒色,虚耗了身体。”
“以至于体质极差,可称为魂不守宅、血不华色、容若槁木。”
“简单来说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但自从他服用了五石散后,他又变得心神开朗,体力转强。”
“而且还面色红润,似乎有返老还童的功效。“
“易老爷子说,在服用五石散后,会有一个发热的过程。”
“这期间不能吃热的食物,只能吃冷食冷酒,故而,五石散也有寒食散的说法。”
“可这东西哪是什么灵丹妙药?”
宁虎把树枝狠狠戳进泥里。
“易老爷子说,五石散本质是金石丹药,发热不过是毒物刺激经脉的假象。”
“短期看着精神,实则在一点点啃噬五脏六腑。”
“太医院几位老御医瞧不过去,联名劝皇上停用,反倒被斥为‘迂腐碍眼’。”
“易老爷子屡劝无果,他知道再待下去。”
“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落个‘妖言惑上’的罪名。”
“搞不好连家人都要受牵连,只能咬牙请辞,衣锦怀乡。”
陆沉直起身,脸上的水珠顺着下颌滴落,眼神却愈发沉冷。
“这哪里是衣锦还乡,分明是避祸。”
宁虎点头。
“义父说,易老爷子回了清水县就深居简出,对外提都不提自己曾是御医。”
“倒是曾与义父说过一嘴,当今圣上的身体状况撑不过三年。”
“而今又过去一年,也就是说,大齐国的一国之君很快就要易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