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奕对于魏王这一番声情并茂、仿佛痛心疾首又深明大义的精心表演,心中明镜似的,洞若观火。
待魏王的话音落下,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喜怒。
“魏王殿下深明大义,审时度势,本侯佩服。”
“陛下行事,自有其法度与考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只要诸位安分守己,谨守臣节,恪尽本分,朝廷自然海晏河清,各安其位,不会无事生非。”
这句话语速平缓,既像是温和的安抚,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在静谧的花厅里清晰地回响。
他知道眼前这位看似恭顺的亲王,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魏王这些年借着贤德之名,在上京城暗地里经营拉拢,编织人脉,早已根深蒂固。
即便此番宗室清洗风暴中,他看似侥幸脱身,其潜藏于水面之下的实力依旧盘根错节,不可小觑。
最关键的是他那层“贤王”的光环太过耀眼,在士林民间颇有声望。
若无确凿的、足以服众的谋逆铁证,贸然动他,必将引起巨大的震荡与反弹,于朝廷稳定不利。
更何况,楚奕心中那份沉重的记忆警醒着他——这位魏王与远在同州拥兵自重的燕王一直暗通款曲,勾连甚深。
前世便是魏王一出事,燕王便立刻竖起反旗,引燃烽烟。
思及此,楚奕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锐利,就目前而言,朝廷尚在养精蓄锐,亟待恢复元气,实在不宜再启北方战端。
暂且……就容这老狐狸再逍遥一段时日吧。
魏王仿佛真的卸下了心头千斤重担,整个身体明显松弛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脸上已换上了一副长辈看待杰出后辈的温和笑容,眼角细密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刻意将话题引向了轻松之处。
“楚侯爷年纪轻轻,已位极人臣,见识卓绝,魄力非凡,实乃我朝栋梁啊。”
“如今朝局在陛下与侯爷这般肱骨良臣的殚精竭虑之下,可谓是蒸蒸日上,气象一新。”
“就比如侯爷此前力排众议,一力推行的漕运新策,本王虽深居简出,在这王府之中,也有所耳闻。”
“听闻此策推行以来,成效极其显著,大大缓解了漕粮北运途中的损耗与迟滞之苦,南粮北调,畅通无阻,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良策啊!侯爷为此,当真是居功至伟!”
他绝口不再提曹王等已然覆灭的宗室兄弟,仿佛那页已彻底翻过。
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对楚奕政绩的由衷欣赏与赞叹,话语间洋溢着喜悦,仿佛真心实意为朝廷能得此良才而倍感欣慰。
楚奕面色依旧如古井无波,并未因这番溢美之词而有丝毫得意或松动。
“魏王殿下过誉了,愧不敢当。”
“漕运新策能得以顺利推行,全赖陛下圣心烛照,乾坤独断,洞察秋毫,亦仰仗户部、工部及沿途各州府大小官员,同心同德,用心办差。楚某……”
他嘴角极轻微地牵了一下,似笑非笑。
“不过是恰逢其会,略尽些许绵薄之力罢了。”
“食君之禄,为国分忧,本就是臣子的本分,何功之有?”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功劳悉数归于皇帝的英明和同僚的努力,显得谦逊至极又异常持重,毫无破绽可寻。
魏王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精光,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朗声大笑起来,笑声显得格外爽朗真诚。
“哈哈,侯爷太过自谦了!实乃君子之风!”
他摆了摆手,顺势转换了话题,仿佛想起什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亲昵。
“对了,前番侯爷大婚,缔结良缘,本是大喜之事。”
“奈何王妃当时生病了,琐事繁多,我未能亲至府上道贺,心中甚是遗憾。只是差人送了些微薄贺礼,聊表心意,还望侯爷莫要嫌弃本王失礼才好。”
楚奕心中冷笑,顺着对方的话接道:“殿下两次厚赠,楚某心中感念。”
“前次的东海红珊瑚树,形态奇绝,色泽瑰丽。这次的羊脂白玉璧,温润无暇,莹光内蕴,皆是世间难得的珍品。”
“殿下如此破费,楚某实在受之有愧。”
他刻意点出两次和具体的东海珊瑚与玉璧,既是在表明自己记得这份人情,也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对方。
你我之间过往的每一次往来,每一笔馈赠,他都了然于心,一笔笔都记在账上。
闻言,魏王脸上的笑容瞬间更加灿烂了,仿佛楚奕的领情正是他所期待。
于是,他趁热打铁,语气热络地发出邀请:“侯爷喜欢便好!区区玩物,不足挂齿,能入侯爷法眼,是它们的造化。”
“若是侯爷不嫌本王唐突,不如改日得闲,拨冗来本王府上一聚?”
“本王平生无甚大志,唯爱寄情于丝竹管弦,雅好梨园曲韵。”
“府上不才,养着个不成器的小戏班子,近日排演了几出新戏,倒也有几分趣味。”
“侯爷若是也喜欢听戏解闷,正好可以移步寒舍,品评一二,权当消遣如何?”
他笑容可掬,话语中透着真诚的邀请,试图将彼此的关系拉得更近一步,创造一个更私密、更便于深入接触的机会。
侍立在一旁的秦钰立刻满脸堆笑地帮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推崇与熟稔。
“是啊是啊,楚侯爷,你可能有所不知,我王叔可是我们宗室里出了名的戏迷票友!”
“他不仅爱听爱看,兴致来了,偶尔还会亲自勾脸着妆,登台亮嗓唱上那么一两段!”
“那腔调,嘿,连宫里退下来的老供奉们听了,都忍不住要翘起大拇指连声称赞呢!”
他边说边比划,极力渲染魏王的风雅。
楚奕心中冷笑更甚,暗忖这老狐狸终于要引他入彀了。
他正愁没有合适的契机深入这龙潭虎穴探查一番,对方此举简直是瞌睡递枕头——正中下怀!
所以,他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颇感兴趣的神色,眉梢微挑,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从善如流地应承下来。
“没想到魏王殿下竟还有如此雅好,深谙此道。失敬失敬。”
“既然魏王如此盛情相邀,楚某便却之不恭了。”
“待手头几件紧要公务稍缓,定当亲自过府叨扰,届时,定要好好聆听殿下的妙音仙曲,一饱耳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