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义这话问得突兀,却并非无端。
    那妖蝗临誓时吐出的,正是这三个字。
    姜亮那虚影微皱着眉,神色凝了几分,似在记忆深处翻检旧尘。
    半晌,仍是叹了口气,摇头道:
    “……未曾听过。”
    他语气里带几分惭然,
    “这名号听着像个道号,却邪气太重,倒更像妖修的路数。孩儿愚钝,实在不知其源。”
    说到这,他又急急补上一句:
    “不过爹放心,孩儿回头去托几位相熟的鬼差阴吏打听打听。阴司消息灵通,三教九流的底细多有备案,或许能摸出些蛛丝马迹。”
    姜义点了点头,此事既已分派,便不再多言。
    转身时衣袂微动,烛火随风一晃。
    却见那由香火所凝的魂影,仍静静立着,未曾散去。
    姜义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目光落在姜亮身上,语声平静:
    “还有事?”
    那魂影被他这么一看,形体似又淡了几分,仿佛风一吹便要散。
    姜亮张了张口,期期艾艾半晌,方低声道:
    “那个……爹……”
    “锐儿……锐儿今日又托我给您带个话,说是,想再讨些粮米。”
    姜义没答,只看着他。
    那目光无声,却比刀更沉。
    姜亮被看得心虚,连魂气都晃了几晃,忙垂下头,急急解释:
    “先前闹地龙翻身,虽是可怖,但波及的灾处不多,他那边还撑得住。可这回蝗灾……却是一整片天都黑了,地上寸草不存。”
    “四方流民一齐涌来,比先前多了十倍不止,锐儿屯下的那点存粮,已是杯水车薪。”
    听至此处,姜义眉目间也有几分沉凝。
    家中往年确是屯了些粮,不过是想着年景不济时,开仓施粥,图个好名声,攒些香火情。
    那等小恩小惠,家底尚撑得住。
    可若真要救济这成千上万的饥民……那就是无底深渊,光凭两界村一村的富余,无论如何也填不够。
    姜义心中微叹,面上却仍是古井不波。
    良久,终是点点头,算是应了,只淡淡道:
    “你回去,告诉他,量力而行。”
    ……
    日子一天天过去。
    蝗灾退去,两界村又恢复了往常模样,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坊口那口老井旁,也又有人晾起了衣裳。
    只是偶尔风一转,便会从数里外的方向,送来几声细微虫鸣,若有若无,似在梦里。
    丹堂那桩事,姜锦并未声张。
    她只是随自家姑父刘子安,在刘家那间小丹房里,照着《调禽法》上的丹方,一字字学起。
    火光映壁,药香蒸人。
    她素性细致,又耐得住性子,便一面听着,一面记,一次次试。
    那满坑的蝗虫,成了她手中最不心疼的药材。
    待把路数摸熟了,她便不再拘泥旧方。
    蝗虫性燥、戾气重,她添了几味清心去秽的草药;
    甲壳坚硬,她又改以烈酒先浸,再文火慢烘。
    如此几日,第一炉丹成。
    丹丸暗红如血,药香里隐着股腥气,入手温润,《调禽法》上称作“血禽丹”。
    她取一粒,喂给那日在阵前伤得最重的一只灵鸡。
    灵鸡初时不肯食,闻了闻味儿,才轻啄一口。
    未多时,便伏地静了片刻,再抬头时,眼神已亮。
    那原本黯淡的翎羽,也隐隐透出几分光泽。
    连试七八只,皆效如是。
    姜锦这才放下心,隔日清晨,便亲入帮中药堂,点起了人手。
    如今药堂的主事,是李郎中的小儿子,名唤李方。
    此人性子活络,做事倒也稳当。
    听说要新建丹堂,他第一个拍手称好,笑得一脸热络,顺势又把自家几个根骨不错的子侄一并推了上来。
    李家世代行医,虽不通炼丹这等玄门手段,却对药理药性极为熟稔。
    况且李家与姜家交情久远,算得上两界村的老人。
    姜锦见那几个后生个个眼神殷切,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草味,也就没多言,只颔首应下。
    丹堂初立,百事草创。
    自生火识药,到控火配比,样样都得从头教起。
    有这几人打底,倒也省下她不少唇舌。
    于是,那片练武场旁,渐渐多出了一方烟火气重的地方。
    炉火映人,药香混着焦糊味,在风里散得老远。
    自此,两界村的风中,除了草木清香,又多了几分药味的人气。
    姜义的日子,也回了旧常。
    或在祠堂讲半卷道经,或于后院静坐吐纳。
    案头清茶一盏,书册半卷,云影从窗外掠过,日子悠悠,倒也安然。
    偶尔兴起,他便负手出村,沿着荒径信步,往那数里外的“蝗虫谷”去。
    这名号,是村里人私下里叫开的。
    那巨坑之中,亿万蝗虫被灵鸡的气机死死镇着,插翅也难飞。
    没了草木果腹,饥饿便成了悬在它们头顶的一柄刀。
    有虫饿死,方倒下,旁边立刻便有十几只同类蜂拥而上,啃得干干净净,连甲壳里的余汁都不放过。
    如此一来,活下来的,便更狠厉,也更耐活。
    这满坑的孽畜,自成了一方天地,遵循的不过是最古老,也最单纯的道理。
    姜义前来巡视,倒不是怕它们饿死。
    他负手立在坑边,神念如水银泻地,悄然淌过那片蠕动的黑潮。
    他要看的,是其中可有在吞噬中脱颖而出、渐成气候的妖虫。
    养蛊的理儿,他懂。
    若真让它们这般相互吞噬,养出个连自己都觉得烫手的玩意儿,那就不是解忧,而是添堵了。
    今日神念一扫,目光在一处微微一顿。
    那里的黑潮翻涌得慢了半拍,却凝着一股不散的凶气。
    姜义眼皮都未抬,只袖袍一拂。
    一道无形劲力探下去,如鹰爪入群,精准地将那只体型已大出同类数倍的妖虫卷起,甩出坑外。
    那妖虫一脱困,振翅欲逃。
    不及飞起三尺,一声高亮的鸡鸣已破空而至。
    金光一闪,半空里只留一道残影,妖虫便已被金羽老祖的利爪死死钉住。
    尖喙一啄,甲壳碎裂,一众灵鸡上前分食,只几口,便吞得干净。
    金羽老祖意犹未尽,抖了抖翎羽,啼声清亮,又踱回原处,环视群蝗,眼神仍锐。
    姜义点了点头,细细确认无异,这才转身往回走。
    一身青衫,在晚风中轻轻拂动,远远看去,与村中散步归家的老农并无二致。
    路过祠堂时,脚步未停。
    神念却似一缕无形的山风,悄然掠过那扇朱漆大门,在堂内缓缓转了一圈。
    供桌香烛安好,长明灯火苗稳,牌位一排列得整整齐齐,并无半分扰动。
    他心下有数,这才收回神念,信步往自家院落走去。
    夜色已深,虫声细碎。
    两界村的安宁,来得勉强,却也珍贵。
    可这片方寸之外的天地,正乱得一塌糊涂。
    地龙翻身,伴随蝗灾遮天,来的总是猝不及防。
    好好的人间,转眼便成饿殍遍野,哀声盈途。
    便是那长安城中,也传出流民塞街、官府疲于奔命的消息。
    阳世一乱,阴间便不得安宁。
    白日横死的冤魂,夜里无人收敛的孽鬼。
    一时间,比往年多了何止十倍。
    姜亮身在感应司,如今自是忙得脚不沾地,已少有工夫回祠堂听经。
    如此,又是数月光景,于指间悄然滑过。
    古今帮的丹堂,从最初的手忙脚乱、烟火呛人,到如今炉火渐稳,也算像了那么回事。
    每日里,总能炼出几炉成色尚可的丹药。
    那些以寻常蝗虫炼出的“血禽丹”,品相虽粗,却胜在量大。
    姜锦便做主,将这些尽数分下,喂与村中的家鸡。
    两界村因那口灵泉的缘故,天地间灵气氤氲,连寻常草木都生得茂盛几分。
    这些家鸡日日受气机熏染,本就比外头同类精神。
    再得血禽丹滋养,变化便更肉眼可见。
    尤其那些曾随灵鸡冲杀过“灭蝗之战”的老鸡,一个个羽翼丰满,身形雄壮,走起路来都带几分昂然之气。
    那双豆大的鸡眼,也不再浑浊呆滞,反倒隐隐透出灵光。
    村中孩童再去掏鸡窝时,都得蹑手蹑脚,稍有不慎,便被那护崽的老母鸡追得满院乱跑。
    也有些心思灵活的村民,将分下的丹药私自留了。
    夜里就着黄酒,捻开一丸,悄悄吞服。
    这丹药原是为禽类所炼,人服下去,效力自然折了不少。
    可那股热腾腾的气血药力,却是实打实的。
    几丸下肚,浑身暖洋洋,筋骨舒坦,连干活都比往常多出几分劲。
    至于那些以妖虫为主炼的丹药,药性便烈得多了。
    那股血肉精气凶悍非常,寻常家鸡若误食,非但无益,反倒要被这股横冲直撞的药力撑碎五脏,落个虚不受补的下场。
    这等丹药,丹堂自不敢擅作主张,皆由姜家出面,按市价以自家药材换去。
    其中成色最好的,专用来犒赏那三族灵鸡。
    它们根基深厚,气血雄浑,正好以此猛药弥补大战后的亏耗。
    余下品相稍逊的,姜义则留作他用,悉心喂养新一批灵鸡。
    尤其是那场血战里侥幸未死、又立下功劳的杂羽灵鸡,得了大头。
    这些鸡血脉混杂,底子本薄,可它们是从蝗虫堆里爬出来的,天生多几分悍劲。
    得了丹药滋养,不过数月,便纷纷脱胎换骨。
    杂色的羽渐次褪去,翎毛愈发纯亮,骨架拔高,眼神锐利,啼鸣少了几分嘈杂,多了几分清越之气。
    想来待那三族老祖从蝗群中彻底脱困,定会将它们收入麾下,改换羽毛,从此踏上正途,不再为人盘中餐。
    至今,每到夕阳西斜,姜家屋后那片鸡舍里,高亮的啼鸣此起彼伏,各色翎羽在余晖下流光闪动。
    一派勃勃生机的气象,比大战前更热闹,也更旺了几分。
    这一日,天光才微微亮,屋后那第一声鸡鸣还在薄雾里打着转。
    姜义披衣起身,依旧照旧,先往祠堂去。
    人未至,那股熟悉的香火气便已自门缝间渗出,比往日里浓了几分。
    他推门而入,吱呀轻响。
    堂内香烟氤氲,那道由香火凝出的魂影,正静立供桌之前。
    见姜义进来,忙俯身一礼。
    姜义随手取了块干净棉布,拂去供桌上薄尘,语气淡然:“都忙完了?”
    姜亮苦笑,那虚幻的面容上,隐着洗不去的倦色。
    “哪能忙得完。”他摇摇头,声音里透着干涩,“外头世道愈乱,孩儿这几月,几乎没合过眼。只是……”
    他略一顿,目光却渐渐凝定,“有件事,总得先来与爹爹说一声。”
    姜义“嗯”了一声,手上仍在擦拭,动作不急不缓。
    姜亮低声道,语气忽转沉稳:“爹叫孩儿留意的太平道,近来……动静不小。”
    姜义闻言,眉梢略挑,倒生出几分兴致。
    姜亮见状,魂影的轮廓也凝实了几分,接着道:
    “这支太平道,根底原在冀州。往年他们守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不招摇,也不惹事。四邻道统,无论正邪大小,皆与之相安。”
    姜亮说到这,语气微微一转,带出几分连他自己都觉得费解的味道。
    “偏就怪在这场蝗灾之后,”他略一摇头,声音低了些,“那太平道,忽然就活泛起来了。大张旗鼓地传道布施,广纳信徒,连日不歇。”
    他停了停,像在回味那股异样的气息,又道:
    “这几月下来,他们同周边不少道统都起了摩擦,其中不乏纯阳观、天台山那等有根有底的名门。”
    姜义擦拭案面的动作未停,眼神却淡淡落在魂影上。
    “起初,也不过些小打小闹。你争我一寸地,我拆你一座庙。”
    姜亮的声音平平,“有道观被砸了,也有弟子斗法受伤的。”
    说到这儿,他眉宇间的虚影微微动了动,透出几分实打实的困惑。
    “可怪就怪在,近来不知怎的,那些先前还剑拔弩张、寸土不让的道统,竟纷纷偃旗息鼓。”
    “有的闭山谢客,有的干脆拔寨而去,另谋道场。”
    他顿了一顿,语气愈发低沉。
    “旁人都退让了,那太平道却是一点不客气。”
    “那位大贤良师亲下诏令,派出八名亲传弟子,各领一支人马,分赴青、徐、荆等八州之地,口口声声要‘济世救民’。”
    “所到之处,竟无一人敢拦。且他们手段确也有几分真章,能驱蝗除疫,施药活人,百姓自然是感恩戴德,奉之若神。”
    姜亮抬眼看向姜义,语气里带着几分莫测:
    “如今不过短短数月,这‘太平道’三字,已是声名大噪。”
    姜亮这一番话说完,姜义的神色也沉了几分。
    他将手里的棉布放下,缓缓直起身,目光穿过半掩的门扉,落在那片将明未明的天色上。
    晨雾正散,天光淡得像被人薄薄擦去一层灰。
    “纯阳观,天台山……”他低声念了两句,语气里不带惊讶,反倒多了几分思量。
    这些名头,可都不是乡野小庙。
    个个传承千年,道气正重,背后都有天上神仙的影子。
    人间道统的起落,说到底,不过是天上仙家角力的延伸。
    如今,连这些有靠山的门派都齐齐退让……
    姜义眼底那抹光,终于收紧了一瞬。
    “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他缓缓开口,声线淡而清冷,在清晨空寂的祠堂里,听得分外真切。
    “可曾探明,这太平道背后,究竟是哪家的山头?”
    姜亮闻言,神色微顿,魂影在微光中轻轻晃了晃。
    “确切的消息,还未打听到。”
    他沉吟片刻,又压低了声音:
    “不过……城隍庙里已有些风声。传说冲突初起时,天台山的葛天师,曾亲自去了趟南阳宫。”
    姜义眉梢微挑,未语。
    “只是一去一回,那位天师便灰头土脸,神色恍惚。回山后,天台山便闭门谢客,不理世事。”
    姜亮说到这儿,语气几乎压成一缕风。
    “因此,庙中几位老官儿都在暗里猜测……”
    “这太平道,怕是与南阳宫那位南华老仙,有些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