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之中,楚王呆呆地坐着。
震惊、恍然、落莫、自嘲,渐次在楚王的脸上出现,最终凝结出复杂的表情。
他是个聪明人。
所以,他向来也很自负。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因为,欲成非常之事,必怀非常之志,当有非常之能。
他一直以来,都是以一种极高的标准在要求自己。
朝着那个位置日拱一卒地前进。
他无时无刻不在锻炼着自己的冷静和智慧,当别人都在依赖着谋士和帮手时,他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倚仗。
他觉得他做到了。
他一度距离自己的最终目标,就差咫尺之遥了。
但现在,齐政告诉他。
他其实还差得很远。
他就算历经千辛万苦,坐上了那个位置,也不过是成了别人算计中的猎物。
他以为他在棋盘上落子,但从头到尾,至始至终,他都不过是一颗被蒙在鼓里的棋子。
当这样的觉悟生出,他过往的努力和奋斗,愈是真切而沉重,便显得愈发可笑而荒唐。
一股一直支撑着他的精气神,悄然散了。
他一直挺拔的腰背,也在悄然间,垮了下去。
在这一刻,他真正成了这间牢房里的囚徒。
一无所有,输得一败涂地的囚徒。
他抬头看着齐政,眼里的光芒已经悄然黯淡,“你想要什么?”
齐政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卫王殿下即将登基,朝廷清剿江南势力,态度十分坚决,越王不出意外的话,会起兵作乱,试图直接走到台前倚仗江南而定天下。我会努力争取将他击败,同时铲除寄在江南土地和百姓身上的毒瘤,让江南回归正常的样子。”
楚王点了点头,“虽然这个话听着像是痴人说梦,但如果说这句话的是你,我愿意相信。”
“殿下不会杀你,一场弑君已经足够让皇室的体面扫地,再经不起一次兄弟相残了。”
“殿下会给你一个院子,几个奴仆,你不会再在世人面前出现,但我可以请殿下给你一些书,听说贤妃娘娘的文学造诣很不错,你若能写出一些传世之文,也算不枉此生了。”
楚王抿了抿嘴,“我的母妃怎么死的?”
齐政轻叹一声,“得知消息之后,宁妃娘娘就立刻赶去了嘉福宫,但是贤妃娘娘已经饮了鸩酒。”
楚王低下头,沉默了片刻,“你们想要什么?”
齐政认真道:“关于江南的所有一切。”
“好。”
天牢之外,刑部尚书孙准陪着新任政事堂相公白圭胆战心惊地站着。
此刻的他,心情十分复杂。
他虽然不是楚王党,但他的儿子和江南士子走得很近,甚至可以说是称兄道弟。
这也算是不少朝臣常见的两手准备之法,倘若楚王成功上位,有那层关系,他应该也不会太过凄惨。
可是如今,楚王“陨落”,如今他在“卫王朝”中,也算得上挺受重用,基于一种对可控安稳的天然亲近,他自然希望卫王能够扫平障碍,坐稳大位,他也能徐图进步;
但具体到此刻,他却生怕舟山侯此行成功,让楚王抖落出些涉及到他的事情,甚至于楚王干脆破罐子破摔,攀咬到他,让他仕途出现动荡,那就真是飞来横祸了。
白圭看了他一眼,“孙大人很紧张?”
孙准知道身体的反应瞒不过白圭这等人,于是欠身道:“的确紧张,下官担心楚王心思深沉,齐侍中没办法让他屈服,从而拿不到那些江南之臣的罪证,影响朝廷后续的计划。”
白圭闻言,淡淡道:“你觉得你厉害还是本相厉害?”
您这话问得,就您这位置,就算是个二傻子也比我聪明厉害啊!
孙准赶紧表态,“自然是白相您厉害,您的才华朝野公认,素有储相之称,将来必也能占据政事堂首相之位。”
“孙大人,本相不是想和你分个高下,而是想告诉你,本相这点才华,在齐侍中面前,便如萤火之于皓月。”
他看着天牢的方向,“既然他说了能行,便一定能行。倘若他都做不到,估计这个朝堂便没有人能够做到了。”
孙准闻言,心头暗自一惊。
他原以为白圭如今宣麻拜相,成功跻身政事堂,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看着舟山侯齐政以侍中这样的身份另辟蹊径进入朝堂核心决策层,还分润了政事堂的权力,定会有所不满,却没想到对方居然对齐政如此推崇。
麾下重臣之间有着这样的和谐关系,将来卫王殿下的执政之路,恐怕会比许多人预想的要顺遂得多啊!
而就在这时,跟着齐政和张先进去牢中的狱丞匆匆出来,“白相公、大人,侍中大人吩咐,请白相公带着笔墨入内。”
白圭略显兴奋地站起身来,亲自端着笔墨的托盘,走入了天牢深处。
刑部尚书孙准望着他的背影,仿佛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心头的忐忑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
时间就在他的守望中,一点点过去。
天牢之中,日光幽幽,齐政和白圭轮流执笔,用笔墨淌过了楚王和江南的种种纠缠、件件瓜葛。
直到翌日天色将明,齐政才和白圭与楚王告辞,离开了这间单独而隐秘的牢房。
白圭揉了揉酸疼的手腕,看着齐政,“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知道你脑子里到底装的啥,楚王竟然如此配合地将所有情况都说了,按他的性格,可不是一个那么愿赌服输的人。”
齐政笑着转移话题,“辛苦白相公了,下官感激而惶恐。”
白圭忍不住轻轻捶了他一下,“好好说话,殿下这等信重,我要敢言辛苦,还懂不懂分寸了!”
他这话倒不是客套,以这一昼夜的见闻,不是卫王最亲近的心腹,谁有资格听见?
没看见都不敢假手他人记录,让堂堂当朝第一红人和政事堂相公来亲自抄写的么。
齐政呵呵一笑,“那就再辛苦白相公一下,亲自带人,去将楚王交代的那些密档都取了,交给殿下。”
“那你呢?”
因为关系熟稔,白圭下意识地开口,然后猛地意识到了不对,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去好好休息。”
齐政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开口道:“趁热打铁,我打算去找杨阶聊聊。”
白圭闻言,神色登时凝重起来,“杨子升能够稳坐首相之位数年,可不是简单的人,这一昼夜下来,你的心神消耗不少,不如回去休息一番,明日再去。”
齐政微笑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我的心头,念头纷繁,灵感不断,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过了这股劲儿,或许反而没那么轻松了。放心吧。”
白圭点了点头,“行,你自然有你的考量,那就等你的好消息!”
看着白圭离开,齐政走到刑部尚书孙准面前,直接坐下,开口道:“孙尚书,你可有什么想要对本官说的?”
一句话,如同五雷轰顶,孙准当即面色大变,“齐侍中明鉴,下官与皇甫烨并无勾结啊!”
齐政似笑非笑,“是吗?”
孙准在短暂而激烈的权衡之后,一咬牙坦白道:“不敢隐瞒齐侍中,当时下官的确让犬子与皇甫烨逆党刻意结交,但那是下官的无奈之举,在朝为官,和光同尘,下官也仅是为了自保,从未有过悖逆之事。”
齐政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是我想听孙大人说的。殿下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追究一个合格的朝官,也希望孙大人接下来可以安心做一个真正的好官。”
孙准在如释重负之后,忽然感觉鼻头一酸,后退一步,振袖一礼,“下官,多谢侍中大人!”
齐政伸手将他扶住,微笑道:“用尽忠职守的实际成果,去谢殿下吧。”
孙准重重点头,不说他今后能否做到,但这一刻心结尽散的他确实生出了几分从此当个好官的真诚。
齐政离开刑部,转头便去了百骑司。
对这些逆党的关押,也很有讲究。
重要的人犯基本都关在百骑司,因为谁都知道那儿是天底下最有可能让人犯老实交代的地方。
但楚王却只能关在刑部或者大理寺,因为卫王需要一场堂堂正正的审判,而不是让天下百姓觉得是用了百骑司的手段逼他屈服。
当齐政去临江楼绕了一圈然后抵达百骑司的时候,提前被派去宫中请旨的护卫也送来了卫王的手令。
虽然没有手令,隋枫大概率也不会拦着齐政,但规矩这种东西,保护都是双向的,如果践踏得多了,秩序失去威望,反倒会损害当权者自身。
拿着手令,齐政顺利地见到了杨阶。
屏退所有人,只留下了张先在牢房外,隋枫陪着站在牢中。
齐政这一次,依旧提了一个食盒,与一壶酒。
看着亲自摆着碗筷的齐政,杨阶开口道:“能让齐公子给老夫倒一杯酒,真是三生有幸啊!”
对方言语之中的嘲讽,清晰而明显。
但落在齐政和隋枫的耳中,却都能明白,这位杨相公心头的抵触与对抗。
若是存着哪怕一丝祈求之心,都不敢作此言语。
齐政闻言也不生气,摇了摇头,“杨相说笑了,陛下倒的酒你也喝过,下官这杯酒,不值一提。”
“既然不值一提,你还倒来做什么?”
杨阶的言语依旧不客气,甚至愈发地不客气了。
齐政平静地放下酒壶,“因为这可能是族中良田数十万亩的杨相公此生喝到的最后一杯酒了。”
杨阶眼角一跳,淡淡道:“既然齐公子什么都知道了,还来这儿做什么?”
“给杨相公倒一杯酒,请杨相公喝一杯酒,再给杨相公一个机会。”
“杨相公这条命必然保不住了,但是松江杨家全族,倒也有机会不被族诛。”
齐政说完,伸手朝着对面的座位示意。
杨阶犹豫了片刻,最终竟没有落座。
瞧见这一幕,隋枫的眼睛悄然眯起。
齐政似乎依旧不以为意,笑着道:“看杨相公这样子,你似乎对越王很看好?”
杨阶的目光猛地一凝,但旋即恢复平静,“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齐政缓缓道:“杨相公,下官刚刚从楚王那儿过来,熬了一个大夜,精力不是很好,杨相公最好不要挑战下官的耐心。”
杨阶抿了抿嘴,苍老的脸在沉默中显得愈发凝重。
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你斗不过他们的。”
齐政看着他,“皇权、军伍、大义、情报,加在一起,也斗不过吗?”
杨阶想了想,认真道:“斗不过。”
齐政追问道:“那若是本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呢?瓶瓶罐罐打烂了就打烂了,不再投鼠忌器呢?”
杨阶面色陡变,认真地看着齐政,仔细确认着齐政的态度,又是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再度摇头,“还是不行。”
他郑重地看着齐政,“打仗,打的是钱粮,你还在人家的地盘,从上到下,都是铁板一块的地盘,你能如何破局?你又凭什么赢?”
“所谓皇权,认你们的时候,你们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不认你们的时候,你们就是个有些实力的外人,江南也可以有自己的皇帝,太祖之路,他们也可以再走一次。”
隋枫看着齐政的沉默,当即出言斥责,“杨阶,你放肆!”
杨阶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哪怕落到了对方手里,也一如既往地鄙夷着这位皇权的忠犬。
他看着齐政,很认真地道:“老夫若帮了你,族人才是死路一条。”
齐政点了点头,竟意外地拱了拱手,“多谢杨相公。”
说完,干脆利落地离开了牢房。
当走到百骑司外,一路相送的隋枫看着齐政,“齐大人,这杨子升冥顽不灵,要不要下官好好敲打他一下?”
齐政似笑非笑地看着隋枫,“隋统领,毕竟是曾经的政事堂首相,咱们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嘛!”
隋枫拱了拱手,“齐大人说得是。”
齐政不再理会这位装糊涂的高手,回了一礼,走进了马车。
当马车缓缓前行,张先和齐政对坐在车里,“侯爷,这姓杨的如此不识时务,您为何不让隋统领给他点颜色看看?”
齐政微微摇头,“他不是什么都说了吗?怎么能叫不识时务呢?”
张先一愣,“他说什么呢?”
齐政左右无事,便开口解释道:“我告诉他我可以赦免他的族人,他无动于衷,其实就是表态。”
“我问他是不是看好越王,他说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实际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就是变相在承认。”
“我说我拿到了楚王的全部口供,他依旧表示不看好,就是在告诉我即使楚王帮助,力量仍旧不够。”
“我说如果朝廷不惜动用刀兵呢?他就告诉我,实际上江南已经做好了叛乱的准备。”
“并且,他还告诉了我,江南之所以强大,强在上下一心,铁板一块,如果不能瓦解掉这一层,在江南的主场想要对付江南集团,压根就不可能。”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张先,笑了笑,“至于最关键的一点,他在百骑司的大牢里,周围已经被清场,门外就是你,门内是隋枫,但他连你们两个都信不过,可见他对江南势力在朝廷的渗透了解和惧怕到了什么程度。”
张先连忙道:“公子明鉴,小人绝不是江南细作啊!”
齐政笑了笑,“放心吧,我知道你不是,也知道隋统领不是。”
笑过之后,他看着车棚侧帘闪过的街景,心头暗道:但不知道这中京城的暗夜中,还藏着多少江南细作。
中京城的夜色中,齐政不知道藏着多少江南细作。
但扬州城的码头上,卢雪松却知道眼前的船上,全他娘的是江南细作。
看着那十余艘无声破浪而来百料、千料大船,这位也曾经见过大风大浪的两淮盐商总会会长,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
他想起了前几日前来联系此事的江南商会代表在面对自己关于细节的诸多询问时,笑着说出来的那句话。
【卢会长,在下只说一句,我们的实力远超贵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