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坚离开中京城的时间,大约在冬季。
当周山之上,齐政大放异彩,在士林的一片不看好中,帮助大梁朝廷打败了北渊聂锋寒和西凉李仁孝,同时将孟夫子关门弟子的身份拿到了手;
更是被陛下封为翰林棋待诏,恩宠之意彰显无遗,成为天下文坛最耀眼的人;
周坚便明白,他在文学这条路上永远都赶不上政哥儿了。
当然,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够在文学之上追赶上政哥儿。
这只是让他下定了另一个决心:一个塌实务实求实,走出一条干臣之路的决心。
于是,在齐政成为孟夫子弟子后不久,他就和当初从江南追随卫王来京的几个读书人一起,开始一路北上。
这一路上,他们走访民生,助民疾苦,在一件件具体而真切的事情中,深刻知晓了朝廷在州县的运行模式和百姓真正的诉求与难题。
也明白了以前从书上得来的那些所谓治国理政的知识,和实际情况之间有着多么大的差距。
同时,他们也愈发地坚定了自己所走的这条能臣干吏之路。
空泛的道理,不能治国!
只有踏实的切实的务实的政令,才可以如修葺房屋一般,一砖一瓦地建起煌煌牢固的社稷之基。
与此同时,他们也开始暗地里搜集了一些地方上的情报,希望能在未来,为卫王殿下的大计做出几分贡献。
他们在护卫们的尽心护送下,一路前行,最后来到了北疆。
他们瞧见了边疆将士们的武勇和日夜戍边的苦楚,正准备深入学习了解,却得知了中京城中,齐王被放逐,卫王领兵离京,楚王一家独大的惊人变故。
毕生前程与卫王深度绑定的众人闻讯之后,没有犹豫,很快便赶赴了山西。
但让他们更没想到的是,当他们赶到山西,居然联系不上卫王殿下和齐政了。
因为并没有特殊消息渠道的他们,在北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卫王都已经领兵快到太原了;
等他们回到山西,又是一个月过去,卫王早就偷偷走了。
可他们也不是全无所获,因为当时太行十八寨已去其六,许多原本无奈落草的普通人在朝廷兵威之下,选择归乡或流浪,地方上便陡然多了几分民政的压力。
知道无法在军事上帮助卫王的他们,便开始帮着在民政上下功夫。
忙着忙着,他们便听见了那个让他们震惊到懵逼的消息。
楚王谋逆弑君,卫王和齐政率风字营入京勤王,成功镇压叛乱,如今陛下病重,卫王监国,齐政获封舟山侯,一步登天!
听见消息的周坚当场就嘚瑟起来,“我说什么来着,政哥儿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输掉!有政哥儿帮助,殿下也定然无往而不利!”
众人也不拆穿当初是谁听见前面消息时都快急得哭了,忧心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因为此刻的他们也同样开心。
等太行山匪患被凌岳彻底平定,大批的流民进入了朝廷,众人又帮着地方上,进行了一系列的安置。
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地方正缺人手,一打听还他娘的是卫王殿下的亲信,今时不同往日之下,地方大小官吏们当即上演了一出出身先士卒勠力同心的场景,再加上周坚等人也的确提出不少实用的建议,着实让山西安置流民的速度进展快了不少。
这一点,让对山西民政十足关心的宋溪山都有些吃惊,对卫王接下来麾下的人才更多了几分信心。
等地方情况大致稳定下来,他们便踏上了归途,第一站便是太原城。
“诸位,今日咱们吃大户,可要敞开了肚皮啊!”
“不错,今日多吃,便是多庆贺!有多高兴,咱们就得吃多少!”
“你们多吃吧,在下就多喝点,所谓酒醉聪明人,饭胀二傻子,你们多吃,在下多喝,咱们各安本分,都有光明的未来!”
“好你个姚广平,在这一派祥和之际,你居然占我等便宜!诸位,你们忍得了吗?”
众人笑闹着,来到了泰兴楼。
对于每日站在门口迎来送往的小厮而言,识人这种事,主要看气质。
他眼尖地发现眼前这一行,虽然风尘仆仆,穿着打扮并不邋遢,而且,不提那份读书人的气质,单看身后的二十余名护卫,那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所以,他十分热情地将周坚等人请了进去,还安排了二楼上的三个雅间,供他们用餐。
周坚一马当先,朝着楼上走去。
二楼的一处视野极佳的雅间之中,宋辉祖、乔耀先和司马宗胜三人,几杯酒下肚,情绪也悄然亢奋起来。
“说句实话,二位兄弟,你们先前能想到咱们能有今日吗?”
“真要说实话,在当初遇见齐政齐公子之前,我已经觉得我这辈子就这么回事,打算混吃等死了。”
“诶,不论是尊重人家的本事,还是尊重人家如今的地位,咱们还是不要直呼其名了吧。”
“对对对,是我的不是,我自罚一杯!”
一杯酒下肚,乔耀先挑眉笑着道:“不如咱们今后称呼他陆兄吧。”
乍一听这话好像很荒唐,但仔细想想,陆兄这称呼首先是齐政自己对他们三个说的,而且这个称呼也仿佛是他们三人与齐政之间的小秘密一样,提起来便是拉近关系的好手段。
如今对这些人心之事开了窍的宋辉祖心头一动,还真觉得这事儿可行。
“哈哈哈哈,好提议。只要陆兄自己不反对,这事儿就定了!”
笑着认可,宋辉祖一脸感慨道:“现在回想起来,咱们这位陆兄是真厉害啊!”
乔耀先深以为然地点头,“是啊,现在才知道,当初他真的是一无所有,单枪匹马来的太原,但就是这样,一番辗转腾挪,竟被他生生折腾出了一片天地,就靠着咱们三个这点破名声,居然空手套白狼地拿下了白衣寨。”
司马宗胜也附和道:“可不是么,以白衣寨为基础,风雷寨、黄龙庄渐次拿下,瞬间便为卫王殿下打开了局面,若非有这些成果,殿下来了太原,恐怕压根不会那么顺利。”
乔耀先啧啧称奇,“后面的事情更是让人叹为观止,看似强大而紧密的太行十八寨,就被他一步步悄然拆解,所谓庖丁解牛,也不外如是了。”
司马宗胜叹了口气,“可以说,没有陆兄,就没有如今的天下格局,这天下才俊,我是实在想不出,有谁可望其项背。傲视同侪,镇压一个时代,这是他的厉害,也是我们这一辈人的悲哀。”
若是平时,二人对于司马墨这种文人惯用的夸大其词的言语多半会进行一番批判和嘲讽,但此刻,两人却都觉得司马宗胜说得十分合理。
宋辉祖一锤定音,“天下青年才俊,无有出陆兄之右者,若说这一辈有谁能安邦定国,流芳百世,除了陆兄,几乎不做第二人想!”
周坚刚好走过门口,耳畔便听见了这样一句话,登时嘴角一抽。
卧槽,你夸这么狠,居然不是夸政哥儿,就算是我娘也姓陆,我也忍不了啊!
但好在现在的他,跟着卫王和凌岳以及齐政一起,长过那么多的见识,早已不是当初的愣头青了,只是无语地摇了摇头,重新迈步。
可他身后的众人,尤其是几个将齐政奉若神明的崇拜者,本来在齐政立下殊勋之后就已经彻底化身脑残粉,此刻一听哪里忍得,当即冷声道:“才见过几个天才,就敢妄言品评天下英雄!简直是贻笑大方!”
好在他们还算克制,至少知道隔着门。
可话音一落,房门立刻便被人拉开,司马宗胜冷冷看着门口众人,“谁他娘的在这儿放屁?”
那人正要还嘴,周坚却一个大步上前,挡住同行人,朝着司马宗胜一拱手,“对不住,在下同伴无心失言,还请阁下见谅。”
怒气冲冲的司马宗胜没想到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好冷哼一声,“管好自己的嘴巴!小心来日闯下惹不起的大祸!”
周坚欠了欠身,推着那个同伴朝前走去,“元之兄,这我就要批评你了,人家关着门在房间里面说话,只要不是什么违背人伦有违律法的大事,哪怕人家说屎真好吃,你也听着就行了,你跟人家争论做甚?”
队伍中,不少人都是暗自掩嘴偷笑,周公子这张不饶人的嘴啊,就知道他不会真的那么老实。
刚好关门的司马宗胜听见这句话,只感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就要冲出去给这帮口出狂言的废物一点教训,手臂被人猛地拉住。
宋辉祖扯着他的胳膊,朝着他默默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眯着眼看向房间外的人群,周坚也恰好在这时回望,两人目光在空中一触既分。
将司马宗胜推回房间,宋辉祖开口道:“今日这个时候,你若闹出与人打斗的事情,会有什么后果?”
一句话,如一盆当头冷水,瞬间让司马宗胜冷静了下来。
他恨恨地呸了一口,“罢了,就饶了他们!”
与此同时,泰兴楼的掌柜连滚带爬地上来,请示少东家要不要将这一行人赶出去。
乔耀先摇了摇头,“开门迎客,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掌柜一脸迟疑,眼巴巴地看着乔耀先,这该怎么就怎么办,但到底该怎么办啊?
真要不怎么办,那也不是少东家您的风格,这可让我怎么办啊?
乔耀先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就当没这回事儿!”
而另一边,周坚等人饱餐了一顿,便开心地离开了泰兴楼。
出了泰兴楼,他们便出城去了军营,成功见到了凌岳。
刚从爷爷口中得知了重任的凌岳,正在心头思绪万千,得知周坚居然到访,也很高兴。
难得和善地跟周坚交谈几句之后,他告诉周坚,孟青筠和辛九穗如今也在城中,就住在齐政他们提前购置的院子里,若是无事,可以去拜访一番。
周坚一听,在告别凌岳之后,让其余人住在客栈,带上了此行表现最杰出的姚璟和宋崇一起,前去拜见了孟青筠和辛九穗。
而此刻的小院内,孟青筠和辛九穗正在接见两个很久不见的熟人。
当初她俩陪着齐政初抵太原时,在太原城外,齐政偶遇宋辉祖三人,同时还在场的,有一个古怪的和尚。
当时,齐政暗中吩咐了两个护卫,跟着前去追踪这个和尚,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结果这两人一直没有回来,若非事后派人追访,瞧见了他们留下的暗号,以及一个在北疆的百骑司探子意外跟他俩接上了头,传了消息回来,齐政都要以为两人没了。
此刻的两人,正坐在房间中,向孟青筠和辛九穗汇报着那个古怪和尚的事情。
“原本公子让我们跟着去看看那和尚的底细,我俩还有些不以为然,结果这和尚还真是奇了!”
“一路上,跟霉神附体一样,纷争不断,走到哪儿都能遇见祸事,不是土匪拦路,便是地痞流氓找事,甚至住在城里,还能碰上帮会打斗,战场就在客栈里。”
“好不容易后面在一个村子里投宿,觉得没啥事了,结果当天晚上两个村子械斗,差点没让我们暴露身形。后面天气渐暖,他干脆露宿野外,没想到就这还能遇见狼群。”
“我俩一见他果然有些门道,并且一路坚定地朝北边走,就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俩干脆假装路人,与他结交并且结伴同行,一路打打杀杀,发现他的目标居然是北渊。”
“我等感觉这背后或许有什么事情,就一咬牙继续同行,结果一到了北渊的图南城外,我们就被人迷晕了过去。”
护卫的脸上有些羞赧,“再一睁眼,就在我朝境内的一处哨所中了。而那和尚,也没了踪影,我俩便只好匆匆归来。”
孟青筠和辛九穗对视一眼,听这个描述,这个和尚多半是跟北渊的某位贵人有什么瓜葛。
但如今,人已经失去了踪迹,也就没了什么意义。
孟青筠点头道:“辛苦了,如今殿下监国,正是用人之际,明日我们就将南归,回京之后,自然不会亏待你们此番辛劳。”
二人最想听的其实也就是这个,当即连忙道谢,而后自去休息。
待二人离开,辛九穗轻声道:“可惜了,若是能够深挖,或许能找到些关于北渊的线索。”
孟青筠笑了笑,“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佛法讲究缘分,或许咱们在这事儿上就是少了几分缘分。”
辛九穗调皮地眨了眨眼,“那孟姐姐的缘分都去哪儿了呢?”
清如一汪清泉,净似雨后翠竹的孟青筠,脸颊绯红,比不过自小就在虎狼般生猛的豪门贵妇群中长大的辛九穗,只能羞恼地啐了一口,拧了一把。
笑闹间,门外的护卫前来通传周坚到访的消息。
周坚的身份,二女自然都知道,对于这位称得上是改变了齐政命运同时又被齐政十分看重的义兄弟,二女也没怠慢,亲自出迎,而后一起到了客厅中坐下。
当下的男女之防并没有那么严重,只要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就像当初楚王的生日宴上,也是男男女女共聚一堂。
落座之后,一番寒暄,接着周坚便请孟青筠和辛九穗指点一番他们此行的见闻和行动。
对于孟青筠和辛九穗到底厉不厉害,他并不知道。
但凌岳告诉他,此番齐政离开之后,是二女帮着参赞军务,见解不凡,周坚就知道,这又是两个让人无语的妖孽。
果然,当他们说了情况之后,二女居然真的指出了他们不少的问题。
有些年轻气盛的姚璟和宋崇不服气,齐公子天纵其才也就罢了,怎么随便又能冒出来两个如此妖孽的人,而且还是女子!
两人当即撸起袖子与二女辩论,然后不出所料地输得一塌糊涂,学识上比不过孟青筠,见识上比不过辛九穗,心计上两女都比不过。
二人就此彻底服气,在脑残粉的道路上,又多了两尊丰碑。
姚璟一脸佩服地躬身受教。
宋崇真心实意地感慨道:“今日这太原城中,居然还有人妄言什么外人乃是世间奇才,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依照在下之见,恐怕那人连二位姑娘也都比不过,更遑论比肩齐公子,哦不,舟山侯了!”
爱好八卦,是女人的天性。
辛九穗当即好奇了一句,“哦?还有这事儿,谁啊,他说的奇才是谁?”
周坚笑着将情况说了,然后一脸自豪地轻哼道:“这种人,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坐井观天罢了,政哥儿的强大是他们想象不到的!”
孟青筠咬着嘴角,看了一眼辛九穗。
辛九穗憋着笑,微微摇了摇头。
而恰好在这时,门外的护卫,又来通传,说宋公子他们携带重礼来访。
辛九穗眼珠子一转,对周坚开口道:“周公子,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坚当即道:“辛姑娘但说无妨!”
“周公子,你是齐政的义兄,也算自家人,我等自然可以不用避嫌,但是宋公子他们毕竟是外人,我等二人不便接待,可否请你帮忙接待一二?”
“辛姑娘放心,我听人说起过,这三人素来名声不好,如今靠着政哥儿才蹭了几分功劳,何须你们亲自接待,此事交给我便是。”
“那就有劳周公子了!”
辛九穗款款一福,典雅端庄,而后和孟青筠一道离开,走入了后院。
孟青筠小声道:“你为何不直说?”
辛九穗笑着道:“若是说了,周公子面上须不好过,而且也不好处置。不如让他们自己当面接触误会,如此都不会扭捏。”
孟青筠瞥了一眼辛九穗的胸前,“都说大而无脑,你这是什么好处都占了啊!”
辛九穗闻言不羞不恼,反倒挺了挺胸脯,让孟青筠阵阵无语。
这世间,哪有什么太平盛世,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啊!
院子的正堂之中,宋辉祖三人坐着,礼物都放在手边。
他们先前从泰兴楼回去之后,便刚好遇见了结束了商议的父亲们,从而得知了自己将要下江南继续跟着齐政折腾大业的消息,登时喜出望外。
一番商议,便决定带着礼物,来拜访一下孟青筠和辛九穗。
若能探听到一些内幕从而提前准备自是好的,哪怕不能,在齐政的“内人”面前混个脸熟,也绝对不亏!
稍等了一会儿,他们就被请进了正堂之中。
紧接着便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三人连忙站起,接着便瞧见了走到门口的人。
面面相觑,目目相对。
周坚懵逼道:“你来做什么?”
宋辉祖一头雾水,“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