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而出的话,代表着双方心头骤然升腾的惊讶。
宋辉祖理所当然,“我等前来拜访孟姑娘和辛姑娘,难道二位姑娘不住在此间吗?”
周坚理直气壮,“这是我结义兄弟的府邸,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一听这话,如今已经不复当年懵懂无知的二人,几乎在顷刻间,便明白了许多事情。
周坚眯着眼,为世事的巧合觉得荒唐,“你们口中的陆兄,不会是我政哥儿吧?”
宋辉祖挑了挑眉,同样觉得有几分离奇,“听说舟山侯有个结义兄弟,一路都不忘提携,想来便是阁下了?”
一听这用词,周坚当即冷哼,“什么提携,本公子那是和政哥儿一起奋斗。”
即使知道了周坚的身份,司马宗胜也没觉得畏惧,相反更为白天的冲突感到丢脸,淡淡一笑,“在下怎么觉得,如我等一般,跟着舟山侯剿匪,平白衣寨,灭黄龙庄,而后一路平灭太行十八寨,这才叫奋斗呢?”
“嘁!”周坚不屑一顾,“当初我和政哥儿在江南,跟着卫王殿下一起,安抚流民,硬扛苏州商会,和苏州知府、南京巡抚斗智斗勇,最后大获全胜,那是卫王殿下如今大业的肇始,就凭你们也敢妄言?!”
眼看司马宗胜无语,乔耀先换了个角度帮腔道:“山西剿匪,乃国朝大事,卫王殿下也是凭借此事,才最终得以成就大业,迈出关键一步,我等之功,又岂输于你!”
但让三人都没想到的是,周坚闻言,却破例地没有开口反驳。
而是在沉吟片刻之后,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听过你们三个的名字,也知道,当初政哥儿初到太原,多亏了你们帮忙。今日之事,是个误会。”
眼见周坚递上了台阶,宋辉祖也不再针锋相对,“周兄和舟山侯在江南的事迹,我等其实也早有耳闻,一直仰慕不已,只可惜天南海北,传言难免失真,且有诸多细节不知,不知周兄可方便,晚上咱们一起畅谈一番,也好让我等好好请教请教。”
说完他看了乔耀先和司马宗胜一眼,二人也跟着拱手附和。
眼看这帮二世祖居然这么上道,周坚也笑了,“你放心,咱们今后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没有别苗头的道理!而且不止咱们,在客栈里,还有好些个有本事的兄弟,咱们同舟共济,一起帮着政哥儿,从而帮着卫王殿下,成就一番利国利民的功业,也不枉这天生我才!”
“说得好,周兄,那我们就将诸位兄弟都叫上,咱们齐聚一堂,共图一醉!”
“周兄!请!”
“宋兄,乔兄,司马兄,请!”
周坚和宋辉祖连袂而出,如同卧龙携手凤雏。
巡抚衙门之中,宋溪山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在和周坚成为卧龙凤雏的道路上,撒腿狂奔,在和乔海丰、司马墨商议决定了大方向之后,他命人将梁三宝叫了过来。
这位他的绝对心腹,如今随着十八寨的彻底覆灭,自然也已经顺势从俘虏回归了本来面目。
但他的功劳,朝廷就不方便明旨给予褒奖,而是交由宋溪山以山西巡抚的名义来给。
在宋溪山的权限之内,也足够给满足梁三宝的功绩所需。
等梁三宝到后,宋溪山先是很欣慰夸了一遍梁三宝的功劳,又询问了一番近况,然后才和善地开口问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梁三宝身穿一身寻常的布衣,依旧粗犷的眉宇间不见了太行山风的恣意与粗豪,多了几分如微风婉转在殿宇楼台间的温顺,不再桀骜的他,望之已经不是横行太行的一方土匪头子。
他闻言十分恭敬地回答道:“全凭大人做主。”
宋溪山缓缓道:“你是我的心腹,你我之间,是经历过血火生死考验的,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
“眼下有两个选择,第一,我与你兑现此番的功劳,别的不说,奏请朝廷为你封个六七品官,你若愿意从军,便去太原卫所任职也可以,从此老婆孩子热炕头,在如今卫王掌权即将登基,齐公子也是朝中红人的情况下,余生富贵安稳,不必多说。”
听见这么好的条件,却还有两个选择,梁三宝便笑了笑,“大人,您直接说第二个吧,小人看看能不能接受。”
宋溪山也笑了笑,但笑容转瞬即逝,“第二个,就是去北疆。”
他看着梁三宝的眼睛,“陛下病重垂危,一旦驾崩,卫王殿下虽然此番继位从法理上来说无懈可击,但他毕竟根基尚浅,窥视中原已久的北渊极大可能兴兵犯境。”
“如果真的有了一场大战,你们若能在其中立功,那便是比起先前更大的功业。那时,你的官阶、你的待遇、你的余生,也都会不一样。”
“你好好想想,不必急着答复。”
宋溪山的话,让梁三宝的确陷入了沉思。
他脑海中,莫名地想起了当初在披云寨上,他和花二娘的那一场谈话。
对这个奇女子,他是仰慕的。
这种仰慕,不涉及半分男女之情,纯粹是出自对她传奇经历的钦佩。
当时,在面临着生死抉择之际,花二娘的选择很出乎他的意料,但事后回想,却又充满了看透一切的通透,和对自己人生的豁达。
就像每一朵浪花都有归途,每一个人也有自己的宿命。
如今的自己,如同脱缰已久的野马,早已野性难驯,比起在官场的大染缸里厮混,或许他更喜欢的,还是那份游走于黑白之间的刺激与狂野。
这几日的迎来送往,便已经让他身心俱疲。
他看向宋溪山,“大人,小人愿意去北渊。”
宋溪山挑了挑眉,神色略显惊讶,“你不要误会,本官绝对没有威逼你的意思,你为了朝廷卧底数年,也该享受享受了。不必这般急着回答。”
梁三宝笑了笑,并未吐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笑着道:“若真是北渊打进来了,如当年幽州故事,小人哪怕得了个三四品官,也一样是亡国奴,倒不如去搏一把,既能保家卫国,也能荣华富贵。”
宋溪山便也不再多劝,开口道:“你放心,我已经为你此番请功,吏部那边也会据实造册备案记功,朝廷也照旧会有封官之赏,但是就为你悄悄保留着,待你在北疆立下大功之后,再一并兑现,决计少不了你的!”
一听这个话,梁三宝就大概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事。
而听见宋溪山让他帮忙将白衣秀士也请来之后,心头就愈发确定,同时心头也多了几分期待。
至少在之前,他和白衣秀士的合作还是十分让人怀念的。
不多时,一个身着儒衫,年约三十的男人,悄然走进了巡抚衙门。
曾经不可一世的白衣寨,剑劈旧日的口号依然被埋葬在刮过白衣山的春风里;
曾经威名赫赫的白衣秀士,如今名义上也已经成了朝廷的俘虏。
当然,实际上,他并没有真正成为俘虏。
他的投诚是齐政亲自接受,并且有卫王见证,这天底下无人可以质疑。
更关键的是,他的投诚非常之早,对整个剿匪大局有着极其深刻地影响,故而他也十分理所当然地拿到了朝廷的册封。
当宋溪山将册封的旨意递了过去,白衣秀士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喜色。
宋溪山笑着开口,“怎么?不满意?”
白衣秀士摇头,“大人有何指教不妨直说,以大人如今的地位和忙碌程度,特意接见在下,当不至于就为了传递一个意料之中的旨意。”
宋溪山呵呵一笑,“不愧是有胆子在太原城外百来里建寨的白衣秀士,这份见识胆魄,的确常人难及。”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就在这儿看,看完烧掉。”
白衣秀士接过,缓缓打开。
【白衣之约,定不食言,成功之机,就在北渊。】
信上就这么一句话,但因为落款写着齐政,这一封信就有了十足的分量。
这代表着时过境迁,齐政依旧记得他的承诺;
更代表着白衣秀士的那个梦想,如今有了愈发强劲的推动。
他抿着嘴默默想了想,看着宋溪山,“我该怎么做?”
宋溪山开口道:“此番的功劳,朝廷也已经记录在案,等事后一起兑现。你当前有什么需要,但说无妨,我会尽力满足。我们需要你去北渊,尽可能地多搜集情报,在真正有需要的时候,能够在百骑司的情报之外,发挥额外的作用。”
说完,他补充道:“这也是齐公子的意思。”
白衣秀士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
他知道,光凭他现在的功劳,还不足以让齐政替他实现那个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梦。
而现在,那个梦,至少是有着明确实现路径了。
他没有理由拒绝,相反,还很兴奋。
中京城,一辆马车,缓缓驶向了卫王府。
马车上,百骑司统领隋枫看着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笑着道:“怎么腿都抖了,瞧你这出息。”
男人翻了个白眼,“你在陛下面前不也一样跟个鹌鹑一样?”
隋枫厚着脸皮道:“那能一样吗?我那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男人扯了扯嘴角,“多大的人了,还玩【战战兢兢汗出如浆,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这一套,有意思吗?”
隋枫嘿嘿一笑,“跟你玩,就有意思。”
男人哼了一声,挑起侧帘,扭头瞧了出去。
帘子外,是阔别数年的繁华。
隋枫安静地陪着,没再多话。
卫王府中,当男人在隋枫的陪同下走进房间,看见卫王的刹那,便直接跪了下来,“下官洪天云,拜见卫王殿下!”
一双手,亲切地将他扶了起来。
那是一双有力的手,带着年轻和强大,能够给追随他的人,以强烈的信心。
“山西之事,你的功劳甚大,无需多礼。”
卫王的声音,在权力的加持下,带着让人感动的温柔。
“父皇虽在病榻,但也让我转告你,你的忠勇与智慧,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洪天云登时感动不已,面朝北面,深深叩首,而后对卫王行礼致谢。
“来,坐下说吧。”
卫王笑着示意二人落座,而后开口道:“接下来,你就在中京城好好干,隋统领功劳卓著,也到了该擢升的时候了,今后的百骑司,你要做好准备。”
洪天云闻言,登时面露惊讶。
卫王道:“辛苦了你这么多年,也该是轻松些的时候了。”
他笑了笑,“当下官场有一句话,一个人若能干事,就给他干不完的事,升官发财就交给别人,不需要他操心了。这样的事情,本王不会做。”
洪天云脸上的感动之情更甚,开口道:“殿下,臣久在朝堂之外,对政务已然生疏,如今江南情况严峻,臣愿意前往江南,以助殿下一臂之力,为社稷尽忠报效!”
称呼悄然转变的背后,是人心的认同与归附。
卫王坚定地摆了摆手,“本王也不瞒你,江南之事,的确在本王的计划之中,你也自然要帮忙,但这是你身为百骑司头领之一的职责。政务什么的,跟着隋统领慢慢学。”
洪天云沉默几个呼吸,恭敬道:“殿下,臣并非不识好歹,只是便如先贤所言,人贵有自知之明,臣之长处,不在朝堂,臣并无统领大人这般本事可以在尽忠陛下之余,安稳立于朝堂。而若得外放,既能发挥本事,亦可建功立业,请殿下成全。”
卫王看向隋枫,隋枫苦笑一声,“殿下,臣虽然很希望他能够来接臣的班,但臣也知,他所言不虚,殿下不妨用其长处。”
卫王沉吟的同时,不得不在心头想起了齐政之前的话。
【殿下,洪天云此人,智勇双全,但其在外数年,对朝堂之事,多半已心生忌惮,恐不会愿意留在朝堂。】
他此番可谓真心实意地将洪天云往另一条路上连哄带骗,却只能再度无力地证明了齐政的识人之明。
“那好吧,只是,如果这样,你可愿意去北渊?”
“北渊?”
洪天云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
如果陛下驾崩,北渊多半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同时,殿下沙场出生,又值年轻,必有鲸吞宇内之志向。
两相迭加,北渊亦是将来的重心所在。
甚至从社稷安危的角度,北渊或许还大过江南。
他当即点头,“臣愿往!”
卫王点头,将他扶起,“稍后,你去见齐侍中,他会有详细交代。”
“臣遵命!”
“殿下!”
一声激动的声音,在会稽山下镜湖之上响起。
乌篷船晃晃悠悠,摇晃出在心湖上经久不息的涟漪,顺着鱼竿,传进了码头上坐着的钓叟。
瞧见来人的面容,独钓天下的钓叟眼底闪过一丝同样的激动。
出使北渊的魏虎昌,走下船来,激动一拜,“殿下,臣幸不辱命!”
越王招了招手,身后林中,便有随从送上一个小马扎,摆在越王侧后方。
越王朝着魏虎昌微笑道:“不急,坐下说。”
见到这样的情景,魏虎昌面上的激动更甚,仿佛这把小马扎,不是什么满大街都能买到的破落货,而是将来越王新朝的贵人之位。
他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坐下,而后不敢耽搁,将情况一一说了。
当然,这当中少不了那利于自己邀功的修饰。
比如被北渊宁海王拿捏的过程,就在他口中变成了他主动寻找对方薄弱点,而后朝着那个弱点猛攻,最后达成了所求的聪明与见机;
比如被渊皇吃干抹净,还要倒过头来感恩的经过,嘴皮子一碰,就变成了渊皇本无此意,且被姜复生写信震慑,被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同时果断干脆地许以重利,最终说动了渊皇,答应出兵。
在这样的言辞之下,他最终达成的约定,不仅不能说是有罪,反而是大大地有功。
毕竟谈判无能,最终按照底线价码成交的一体两面,也可以是在极度不利的情况下,依旧没有突破底线,在底线之内成交。
果然,听了他的话,越王十分开心,当即一番勉励嘉奖,并且许下了重赏。
就在魏虎昌开心离开后不久,出使西凉的使者也在快马加鞭之下,赶回了镜湖,向越王汇报了西凉国最终决定配合出兵的消息。
越王的脸上,笑容彻底绽放开来。
而等朱俊达前来告知,卢雪松在见识了他们的厉害之后,已经被震慑得彻底服软,在朱俊达的威逼利诱之下,签订了一份对盐商来说颇为苛刻的走私合约,进一步被绑上了江南的战船之后,一向如湖中老龟一般的越王,走起路来,甚至都有些步步生风的感觉。
他当即命令朱俊达加快并吞两淮的计划,同时悄然将手下的数位幕僚齐齐叫到了码头之上。
当幕僚们在他身后的木屋之中坐下,背对他们的越王缓缓开口。
“如今北渊、西凉已经答应出兵,约在那位驾崩之后三月同时进攻。”
“两淮也已经上了船,加快渗透之下,并吞也是时间问题。”
“接下来这段时间,该如何行事,诸位议一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