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德帝在听过了齐王的信后,很快便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这一次,他没睡多久,只一两个时辰便重新醒了过来。
重新醒来的他,一扫之前风烛残年的样子、
不仅精神,在悄然间好了起来,苍白消瘦的老迈脸庞上,竟也多了几分红晕。
这一幕,不仅没让守在床边的众人觉得开心,相反让他们都慌了。
宁妃立刻让童瑞立刻去通知卫王和宫中后妃。
天德帝也没阻拦,顺便还让童瑞一起通知下朝中重臣,然后看着宁妃,“朕有些饿了。”
宁妃抹了把眼角,梗咽道:“陛下想吃什么。”
当卫王和齐政一道,赶到寝殿之中时,天德帝正吃着御膳房送来的,他最喜欢吃的烤鸭。
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吃流食的他,竟然足足吃了两片。
瞧见这一幕,卫王的眼眶都红了。
而看着缓慢但享受地吃着东西的老人,齐政的心头也生出了一股悲凉落寞,甚至还带着几分佩服。
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开始老去的呢?
有人说是长相和身体的衰弱,有人说是开始拒绝学习和接收新事物,但齐政觉得,是在意识到了自己能力的边界之后。
或者说,人的老去,就是一个逐渐认清自己的过程。
以前觉得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定能荣华富贵,封侯拜相,甚至为天地气运所钟,扶危救难,赈济苍生,成就千秋功业。
但后来慢慢明白,自己能当个自给自足安安稳稳过完一生的普通人,便已经算是幸运。
甚至往往,自己才是那个需要被拯救的万民之一。
于是,人们越来越沉默,头也越来越低。
都说老人们搬把椅子,往院中檐下村口一坐,便是一天,是在翻阅自己那厚重的人生记忆。
但在齐政看来,这更像是他们,在回忆中,试着和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不惧岁月不惧风的少年郎和解,抑或者,在想象中,走出一条不一样的人生之路。
陛下曾经应该也是有梦想的。
或许是登临大宝,执掌帝国,号令万民,开中兴之象;
或许是驱策子民,一统四海,定万世之基。
他比寻常人所站的位置更高,似乎比平常人更容易达到,但其实,他所面临的挑战也更大。
国朝行至近百年,积弊重重,非有夺天之志,绝世之能,不能改之。
说实话,陛下干得并不好。
他甚至都已经认命了,只一心教好太子,而后将整个天下的担子和那些未竟的梦想一起,交给下一任。
这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逃避和怯懦。
至于说那些如十八寨一般的后手,不过是一个合格帝王该有的警惕和谋划而已。
但一切,都在昭文太子意外身亡之后,戛然而止。
这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并没有被这样的痛击打垮。
反而在沉默中,毅然地发起了最后一次决绝的冲锋。
以身入局,胜天半子,替他选择的接班人,杀出了一条足以破局的血路。
这一切,就和他此刻,吃起人生最后一顿饭一样,老迈、缓慢,但坚定。
寝殿中,嫔妃们陆续抵达。
跪在地上的她们瞧见这一幕,也登时明白了过来,低低的抽泣便有意无意地响了起来。
天德帝缓缓吃完了第二片烤鸭,擦了擦手,看着嘤嘤啼啼的嫔妃们,冷声开口。
“生老病死,人之常态,有何可哭?”
“朕虽才德浅薄,远比不上秦皇汉武唐宗及本朝太祖这等千古一帝,但是朕在对生死的态度之上,却胜过了他们。”
“朕不问方术,不求丹药,安壮老之变,尊死生之数,如今即将寿终正寝,有何可哭?”
房间内的啼哭声在这声斥责之后,缓缓停了。
天德帝的脸上,红润已经有了消逝的趋势。
他没有怠慢,看向童瑞,“让臣工们都进来吧。”
嫔妃们连忙避到帷幔之后,以老军神、老太师和孟老夫子为首的众人迈步走进了寝殿。
三位老者连同大宗正站在了第一排。
政事堂首相郭应心为首的朝臣站在了第二排。
安国公等勋贵代表站在了第三排。
事先就在殿中的齐政,默默走到了第二排的边缘站着。
天德帝的目光扫过众人,目光在齐政脸上停留了片刻,缓缓开口,“朕的时候到了。朕传位于皇六子卫王皇甫靖,列位臣工,须尽心辅佐,开明君之政,成中兴之状。”
众人齐齐下拜,“臣等遵旨!”
天德帝看向三位老者,“新君初登大位,朕欲请老军神和老太师辅政,请孟夫子为帝师,规劝新君,匡正其行。三位,可愿帮朕这最后一个忙?”
这是当初就已经说好的事情,三人也没有迟疑,当即深深再拜,“老臣,遵旨。”
“那就有劳了。”
天德帝说完,忽地重重咳嗽了两声,脸上那不自然的红润就像是随着这咳嗽的气流,被冲散了大半,气息也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来。
宁妃连忙将他扶住,“陛下.”
天德帝撑着床,支起身子,摆了摆手,艰难道:“你们先下去吧,朕.朕.有话跟卫王说。”
众人不敢耽搁,连忙退到了外间候着。
连带着那些嫔妃也被请到了外间。
寝殿的床边,只剩下天德帝、卫王和扶着天德帝的宁妃,以及守在帷幔处的童瑞。
天德帝看着卫王,眼中闪过了非常复杂的神情。
老实说,以继任者的要求来看,他一开始对这个儿子是不满意的。
但之所以用他,是因为他最崇拜昭文太子,同时在朝中几无势力,不会有被挟裹的隐患。
最关键的是,他虽年轻,但有着沙场征战的经历,再加上幼年的那场变故,让其心志足够坚韧,或许能胜任那个宏大的计划。
故而,天德帝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让卫王去江南试试。
没想到,竟然被卫王打出了让他都觉得惊艳的成果。
后续,卫王也没让他失望,一步一步,走得愈发稳健。
将天下交到他的手里,应该是足够满意的。
天德帝看着他,嘶哑而虚弱地道:“祖宗基业,江山社稷,天下万民,朕就交给你了。”
卫王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想当年,朕幸在老太师和老军神等的维护之下,终于坐上了心心念念的皇位。”
“但这个位置,咳咳,不是那么好坐的。”
“朕自己这个皇帝都没当好,就没什么好教给你的。”
他伸出手,抓着卫王的手臂,说一句话,几乎就竭尽了他的全力。
“记住.不要当一个.好皇帝,要.当好一个.皇帝!”
卫王的脸上挂满了眼泪,连连点头,“儿臣,遵命!”
天德帝松开手,无力地靠在宁妃的怀中。
弥留之际,他定定地望着前方。
他没有看到他的父皇来接他。
而是瞧见了昭文太子。
昭文太子和他的记忆中一样,温润如玉,朝着他恭敬一礼,开口问安,“父皇。”
“政儿.”
天德帝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了手。
眼前的景象,在悄然间变幻。
昭文太子朝着旁边一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朝着他缓缓走来。
年轻人剑眉星目,意气风发,整个人望上去,充满了昂扬向上的美好。
天德帝的胸脯登时剧烈地起伏了起来。
年轻人站定,看着他,轻声开口,“我们的梦想和抱负,都实现了吗?”
天德帝嗬嗬嗬地发着声音,却吐不出半个字眼。
年轻人并没有责怪,脸上反而露出了微笑,朝他伸出了手,温柔道:“那也没关系的。”
天德帝的眼角骤然滚落两行浊泪。
他竭力地抬起手,想要握住那双曾经挽弓驱马的手。
但最终,却在虚空中无力地垂下。
一枚已经通透圆润的玉扳指,从手上跌落,撞在青砖上,发出一声脆响。
泪流满面的童瑞,扑通一下跪地,尖声哭嚎。
“陛下,驾崩了!”
天德二十年三月十四,天德帝驾崩于长生殿,享年五十九岁。
比起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中京城这场“大雪”来得同样迅疾。
当宫中和各大寺庙的丧钟鸣响,中京百姓连夜爬起,挂起了白幡;
青楼之中,客人连滚带爬地穿衣离开,青楼姑娘们在叹气声中,开始长达一个月关门闭户的日子;
府邸之中的宴饮戛然而止,丝竹与酒色,被强行从欢聚的节目单上抹去;
整个中京城,在这一刻,仿佛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皇宫之中,灵堂早已搭好。
卫王在三位老人的拥戴下,当着百官之面,灵前继位。
入宫的群臣百官,山呼万岁。
这一声声整齐的呼喊,不仅代表着卫王真正上位,登基为帝。
也代表着,这场持续了整个天德朝末期的储位之争,彻底落下帷幕。
旧日已落,新朝正始。
一封封报丧的公文,从中京城出发,沿着一条条官道驿路,传递向整个大梁天下。
如同一场从中京城刮起的雪风,染白了一座座城池和门户。
因为天德帝病重缠绵病榻吊命一个多月,卫王又有着监国的经历,不论是后宫嫔妃还是前朝百官都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与过渡,所以后宫、朝堂、乃至于中京城,都没有出现什么动乱。
但谁都知道,每逢皇帝新丧,新君继位,动荡都是在所难免的。
江南、北渊、西凉,甚至其余藩王的领地,都有可能生出让整个社稷动荡的乱子来。
好在,从表现上看,朝廷的核心重臣们,似乎并不慌乱。
尤其是老太师镇压梳理朝堂,老军神巡视中央禁军各营之后,大梁朝堂的机器,依旧在安稳地运转着。
使者也带着朝廷的命令奔赴了各大藩王的王府。
“清明啊,要不你再去劝劝殿下,哦不,劝劝陛下?”
政事堂中,政事堂首相郭应心看着白圭,开口说道。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向陛下提议,可借机召天下藩王入京吊唁,以此甄别一些别有用心之徒。
在他看来,这个提议百利而无一害。
首先从道义上无懈可击,先帝死了,既是君王又是亲戚,理当亲自前来吊唁;
其次从成本上说几乎没有,藩王入京,甚至还要给皇帝带东西,回头象征性地赏一点东西就行;
然后从效果上更是完美,但凡心里有鬼的,都不敢来,谁要不来,那不也就有了理由直接拿下了?
但就是这样的提议,被陛下直接否决了。
郭相觉得,这是陛下刚登大位,对政务还不了解,抑或是有些束手束脚。
他身为政事堂首相,自当好生劝谏,毕竟先帝让他们辅佐陛下中兴大梁的话还言犹在耳。
听了他的话,政事堂另外两位相公冯相和顾相都看向了白圭。
想听听这位卫王心腹的答案。
白圭点了点头,“郭相的提议,下官也以为很有道理,但是陛下既然如此决定,莫不是有什么我等没想到的地方?”
郭相几乎下意识地哼了一声,准备反驳。
但白圭接下来的话,瞬间将他的反驳堵了回去。
“毕竟老太师和齐侍中,都没有反对陛下的决定,若真是百利而无一害,他们二位应该支持的吧?”
三位相公都面色微变,尤其是首相郭应心。
他可以仗着在朝为官多年,在心头下意识地瞧不上初登大宝且未经多少政事历练的陛下,但他没有任何道理和自信,去瞧不上老太师的智慧。
而对于那位横空出世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想到对方的“战绩”,他也同样没有底气去质疑。
于是,他眉头一拧,陷入了自我怀疑,难不成自己的想法真的是错的?
太师府,老太师的府门近几年第一次迎来了外人。
其中一个来客,也是近几年第一次外出做客。
三个老人坐在临窗的桌子旁,面前的桌子上,就摆着一壶清茶。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只会觉得这是三个落魄老头儿凑在一起连酒都买不起,断然不会知道,这三人一个是大梁军神,一个是朝堂定海神针,一个是天下文宗。
孟夫子看着两人,“当前局势,二位可有把握啊?”
老太师淡淡一笑,“廷益兄应该相信你的两个弟子嘛!”
孟夫子哼了一声,“老夫自然是相信的,但毕竟年轻,如今又是执掌天下,这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谨慎啊!”
老军神端起茶杯,平静道:“他们能行。”
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补了一句,“比我们年轻的时候强。”
老太师点了点头,“尤其是面对政事堂召天下藩王入京的提议,陛下和齐政居然都能看明白隐患,着实不凡。”
孟夫子轻哼一声,“那岂不是显得我们都挺没用?”
嘴上这般说着,但嘴角的笑意却都掩饰不住。
老太师呵呵一笑,“别笑那么早,江南还有个大麻烦呢,你的关门弟子兼孙女婿,可是有场硬仗要打的。”
孟夫子笑容一僵,旋即道:“说得好像不是你孙女婿一样。”
笑容消失在老太师脸上,他默默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这茶放多了,真苦。
老军神无语地看着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两人,叹了一口没有孙女的气。
斗了几句嘴,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因为老太师有一句话没说错,江南是个大麻烦。
而同时,江南如果真的是大麻烦,那北渊和西凉,便定然不可能闲着。
国家和人一样,麻绳专挑细处断,趁你病要你命。
大梁最脆弱的时候,偏偏最是风雨飘摇。
虽然提前有过一些布置和准备,可终究是这等大事。
也不知道那两个年轻人能不能顶得住。
灵堂中,卫王已经跪在这儿守灵两天两夜了。
期间除了去处置朝政,几乎没有片刻离开,与此同时粒米未进。
童瑞在劝说不得之后,犹豫了一下,去请了齐政过来。
之所以舍近求远,没去找宁妃娘娘来劝,是因为这位伴君二十多年的高手深深明白其中的微妙,又岂会自找麻烦。
齐政走入灵堂,先按照礼制给天德帝叩首上香,而后来到了卫王身旁。
看着齐政,甚至无需齐政开口,卫王沉默片刻,直接缓缓起身,“走吧。”
瞧见这一幕,童瑞瞳孔悄然一震,看来在陛下眼里,齐侍中的地位,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得多。
走出灵堂,卫王直接带着齐政,来到了皇极殿前。
他在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坐下,然后拍了拍身旁的空处。
按照大梁的祖制,登基大典,将会在丧期满后再举办,但已经在百官拥戴下灵前继位的卫王,在事实上,已经成为了无可争议的大梁皇帝。
所以,齐政没有选择那个位置,想要坐在他斜下方的石阶上,却被他一把扯到了平起平坐的位置。
一个半月之前,二人就这么坐在这儿,静待天明。
那是在那场跨越千里的亡命奔袭,最终一举奠定上位之基之后的黎明。
如今,时隔一个半月,楚王被幽囚,天德帝驾崩,卫王已经成为了大梁的皇帝。
时过境迁,这对君臣,再度坐在了这儿,望着山河社稷在眼前铺开,心头皆已是物是人非之感。
“事实上,曾经的我,对父皇没有什么感情。”
卫王缓缓开口,声音因为缺水和疲惫,带着浓浓的嘶哑。
齐政点了点头,“这很正常,也完全能理解。”
“甚至,就算如今,我也知道,父皇做这一切,是因为我是那个适合的接班人,而非是为了纯粹的父子亲情。”
齐政再度点头,“陛下看得很通透。”
“但是,我为什么还是这么难受呢?”
齐政想了想,“因为陛下有情有义,而且先帝不论出于何种目的,终究是为陛下做了许多事。”
卫王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你知道吗?我以前小时候,差点和母妃一起,死在了宫中,那时候,爹不疼娘不爱的我,甚至是恨着父皇的。”
“等后来渐渐长大,跟着太子王兄,学了不少的东西,懂得了许多世事,心头的戾气也渐渐消磨,再加上军中历练,心态便慢慢平和了下来。”
“而到了最近这两年,我才终于感受到父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和父皇的交集并不算多,回忆起来,不用费多少功夫。”
“但是,这些事情,就像竹条一样,一点一滴,一件一桩,把日子和感情,都压得很弯,很弯,等我意识到父皇已经彻底地离开,一切都已经到头了,再不会增加的时候,似乎只是轻轻地一放,却让人心被抽疼得厉害。”
齐政默默听完,抿着嘴,“陛下的话,让臣想起了臣的父母。臣也有崇拜的家师,和父母的感情也不算好,但在那一刻,那种空落、孤独、无可挽回的悲凉等等,陛下的心境,臣完全能够体谅。”
卫王扭头看着他,眼中露出几分无奈,“你到底是来劝我的,还是来火上浇油的。”
齐政摊了摊手,“反正也劝不了,不如干脆就彻底地痛苦一回。”
卫王沉默,过得良久,才长叹一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沉浸在这份悲伤里,恐怕也不是父皇希望看到的。”
他看着齐政,“如果所料不差,此刻的越王叔,已经在厉兵秣马了吧?”
齐政点了点头,神色也悄然严肃起来,“所以陛下,臣该下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