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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理想的价值】

    桑承泽处于一种非常奇特的情绪之中。

    首先他真的很茫然,一开始他以为薛淮是因为他打伤乔文轩的事情震怒,亦或是想利用这件事来打压漕帮,从而使得两淮盐业协会发展得更加顺利,这是桑承泽有限的见识能想到最大的可能。

    但是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薛淮确实提到了他鲁莽举动可能酿成的恶劣后果,也提及漕帮过去做过的种种不法事,最后却话锋一转,隐隐将他桑承泽描绘成挽救漕帮的大人物。

    桑承泽心里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惶恐与忐忑。

    他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寻欢作乐是他的强项,至于办正事可谓一窍不通,他哪里有那个心气和能力做到薛淮形容的成就。

    在千里运河之上留下他桑承泽的名字?

    仔细一想,这件事似乎真的比在青楼里搂着姑娘喝花酒更来劲,问题在于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而且就算他愿意这么做,父兄和帮中的长老们肯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如是种种念头在桑承泽的脑海中汇聚交织,让他这颗二十年来依旧崭新的脑袋有些疼又有些痒。

    “给桑三少倒杯茶。”

    薛淮自然知道方才那些话对桑承泽的冲击力,于是朝旁边吩咐一声,江胜很快便取来一个茶壶和两个杯盏,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茶。

    丝丝缕缕的热气漂在眼前,桑承泽双手握着茶盏,缓缓喝下一口热茶,思绪总算冷静了些。

    他放下茶盏看向对面,诚恳地说道:“薛大人,草民还是不明白您为何会选中我。”

    “你有这样的疑惑不奇怪。”

    薛淮平静地说道:“按照常理来说,像你这样只会惹是生非、没有真才实学的纨绔子弟,委实不值得我浪费时间和精力。我应该赏你一顿板子,再将你赶出扬州,至于两淮盐商和漕帮之间的纷争,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显得过于虚幻缥缈。”

    桑承泽脸色发红,这世上最难听的果然是实话。

    薛淮也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他知道敲打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便从容地说道:“当然你不算一无是处,通过这次的事件,我发现你身上也有几样优点。”

    桑承泽不禁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虽说你打伤乔文轩显得过于鲁莽,但你的出发点是为漕帮着想,这说明你多少还有几分良心,知道你拥有的一切从何而来,并且愿意为了维护漕帮的利益而付出代价,比那些只会嘴上说说的人强。”

    薛淮端详着他的神情,直白地说道:“不必猜测,我说的就是蒋方正。”

    桑承泽轻叹一声。

    通过薛淮的分析,他已经意识到蒋方正确实是在利用他,虽然他还不知道蒋方正为何要这样做,但是曾经在他心中几近完美的蒋大哥终究还是令他有些失望。

    “其次,你很孝顺。”

    薛淮放下茶盏,微笑道:“方才我并非是在恐吓你,这世上有些事上称不止千斤重,你的鲁莽之举若是追究起来,判你流放三千里不是没有可能。虽然你很害怕,但你终究还是一己承担下来,没有牵连到你的父亲和漕帮,这说明你的孝心很纯粹。于我而言,一个人的能力可以培养,但若是从根子上就坏掉了,能力越强反而越可怕。”

    桑承泽了然点头,神情复杂地说道:“薛大人,草民确实没有什么能力。”

    “这不是什么秘密。”

    薛淮调侃一句,而后敛去笑意道:“你是桑世昌的儿子,这代表你有接手漕帮的可能性,虽说如今看起来可能性很小,但是有就够了。你和你两个兄长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很早就陷进漕帮这个泥潭里,观念和性情皆已被旁人同化,除非他们经历悲痛入骨的挫折否则很难改变,而你得益于过去花天酒地的生活,虽说染了一些恶习,但是大体上还算一张白纸。”

    桑承泽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明白薛淮这番话的深意,指的是他和漕帮内部核心层的关联不深,没有两位兄长那样的人情包袱,更容易接受新观念和新事物。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薛淮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如今在我的手里。”

    桑承泽苦笑一声,这位薛大人倒也有趣,居然说得如此直接,偏偏他还无法否认。

    倘若他没有因为殴斗一案被关进大牢,没有在狱中遭受暗无天日的煎熬,没有被薛淮所说的下场吓到,桑承泽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这般轻易被其说动。

    有些事必须亲身体验过才知道对错,才会明白命运操之他人手中的可怕。

    一念及此,桑承泽好奇地问道:“薛大人,在您看来漕帮要做出怎样的改变才能让朝廷满意?”

    薛淮言简意赅地说道:“割肉放血。”

    桑承泽听懂了这四个字背后的残酷,不由得陷入沉默。

    其实他心里清楚,漕帮尾大不掉乃是事实,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漕帮只要一天不逾越界线,朝廷就不会大动干戈,但是这不代表庙堂诸公看不见其中的隐患,只不过因为漕帮是漕运的根基所在,没人敢轻易触碰这个盖子。

    漕帮若想平稳安享下一个百年,最好的策略就是主动清理自身的坏疮,然而这件事的难度不言而喻,光是想想就能让桑承泽头皮发麻。

    桑承泽不禁叹道:“薛大人,请恕草民不恭,就算家父有这样的想法,这件事也很难办成。”

    薛淮颔首道:“我明白,所以我没有想过改变令尊根深蒂固的思想。”

    话题又绕了回来。

    桑承泽心中泛起一抹热切。

    虽说现实很残酷,但是如果他能做成父辈都做不到的壮举,将来大江南北还有谁敢说他桑三少是个混不吝的废物点心?

    薛淮知道他已经意动,顺势说道:“从我入仕那一天开始,我便坚信事在人为,去年面对那些贪官污吏和本地豪族,我亦从未动摇过。而你虽然不是官场中人,但你也可以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比如让百年漕帮在你手中焕发新生,让千百年后依然有人在传扬你的事迹,你觉得这样够不够威武霸气?”

    桑承泽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

    他眼前浮现薛淮描绘的画卷,成千上万的漕帮帮众欢呼着他的名字,他成为父亲一般的大人物——不,如果他真能带着漕帮焕发新生,届时他肯定比父亲的地位更高,就连官老爷们也不敢稍有轻慢。

    “那……草民该如何做呢?”

    不知不觉间,桑承泽已经对薛淮产生一定的信任,毕竟在他看来,对方身为官场新贵,委实没有必要戏耍或者哄骗他一个纨绔子弟,这样没有任何意义。

    薛淮不疾不徐地说道:“漕帮必须要做出改变,从一个崇尚打打杀杀的江湖帮派,变成一个能够提供专业服务、类似商号一样的组织。你们可以利用遍布运河的码头、人手和影响力,为商户和百姓提供更安全、更便捷和更规范的各种服务,从中收取合理的费用,而不是习惯于敲诈勒索欺行霸市。简单来说,融入将来新的秩序,而不是被秩序淘汰。”

    桑承泽听得似懂非懂,以他目前的见识和能力,想要在短时间领悟薛淮的谋划,这显然比较难。

    薛淮亦知这一点,微笑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你若真有心做出一番事业,倒也不必急于一时,而且我可以帮你在漕帮内部逐步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桑承泽深吸一口气,起身道:“多谢大人提携!”

    薛淮点点头,又道:“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帮我办三件事,让我看见你的诚心。”

    桑承泽道:“大人请说。”

    “第一,你那位好大哥这次唆使你来扬州闹事,绝非是为了给漕帮争利,更不可能是调解盐漕之争,所以你要想办法帮我弄清楚他真正的目的。”

    “第二,你亲自去一趟乔家,当众向乔望山赔礼致歉,只要能取得乔老的谅解,那三百大板我便暂且给你记下。”

    “第三,在我没有明确向你传达指令之前,你不能轻举妄动,先老老实实地学会我教给你的东西。”

    薛淮一条条说完,桑承泽始终没有插话,最后他才微微垂首道:“草民记下了。”

    “那就这样吧。”

    薛淮站起身来,淡然道:“我会让人给你换个干净的牢房,想来令尊这会已经知道你的事情,多半会去求漕运衙门居中调停,等淮安那边的人来了,我再把你放出去。”

    “多谢大人。”

    桑承泽心知肚明,薛淮做出这样的安排并非是惧于漕衙那边的压力,而是因为今日这场谈话,确切来说是因为他桑承泽的决定。

    这让他在感佩之余又生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迟疑片刻后,他鼓起勇气问道:“薛大人,您就不担心草民离开府衙便反悔?”

    “你倒是够坦诚。”

    薛淮看着这个和他同龄的纨绔子弟,笑道:“你反悔又如何?最多只是让我浪费了一点时间而已,于我可有半分损失?我先前和你说的那些不算隐秘,即便你一字不漏地告诉令尊亦无妨。”

    桑承泽一愣。

    薛淮抬手轻拍他的肩头,悠悠道:“你是想做这世上无数个废物点心中的一员,还是想做那个独一无二的桑承泽,决定权在你自己手中。我的选择有很多,而你……此生改变命运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说完便迈步离开,江胜等人随即跟上。

    桑承泽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直到薛淮的身影已经消失很久,他才仿佛回过神来一般,朝着门外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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