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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行路难】

    四月上旬,京城的风依旧温和舒爽。

    左顺门东侧廊房,工部衙门之内。

    文书房中,现今四司主官齐聚,分别是都水司郎中袁诚、营缮司郎中方既明、虞衡司郎中葛存义以及上任才两个月的屯田司郎中谭明光。

    按照大燕《吏律》之规定,官员在衙署需专务公事,禁止聚谈嬉戏,而工部作为实务部衙,在沈望上任之后几次肃清风气,自然不存在以前那种散漫懈怠的现象。

    今日四名郎中相聚并不违反沈望的规矩,因为这本就是沈望召集他们,对工部接下来半个月的公务进行汇总分析的通气会。

    不料会议才进行到一大半,沈望便被宫中内侍奉圣谕召去皇宫,他在临走前叮嘱四人继续议定剩下的几件事并形成卷宗,等他回来再看。

    袁诚等人又忙了小半个时辰,等书吏誊抄完会议纪要,众人才松了口气。

    在沈望手下做事确实不轻松,虽然他不像有些高官那般喜欢摆架子,亦或是对下属极其苛刻,相反沈望对手下的官员保有一定的尊重,但是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能认真细致地完成他交待下来的公务。

    光是做到“认真细致”这四个字就能难倒一大片人。

    不过跟着这样的上官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只要做出实绩就会得到他的认可,而且功劳不会被抹杀或侵占,所以袁诚等人对现在的境遇十分珍惜。

    “你们有没有发现,部堂这两个月入宫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书吏们退下之后,几名郎中终于迎来短暂的歇息,性情爽直的葛存义便笑着开口,面上浮现几分热切之色。

    袁诚面无表情,他曾做了将近十年的监察御史,冷面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履任都水司之后更是胥吏们打心底畏惧的活阎王。

    好在经过这一年多的磨合,他已经适应葛存义不拘小节的性情,若是以往定会当面指责葛存义妄议上官。

    方既明左右看看,一边是冷着脸的袁诚,一边是谨小慎微的谭明光,只好接过话头道:“你想说什么?”

    葛存义便压低声音道:“我听内阁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说,宁首辅正在草拟新任阁臣的候选名单,据说现在只剩下两位候选人,一位是礼部郑尚书,另一位便是我们沈部堂!”

    众人被这番话勾起了兴致,就连袁诚都忍不住开口说道:“这次想来会举行大廷推?”

    所谓大廷推,是指在内阁首辅的主持下,六部九卿一同票选新任阁臣,最后由天子批复任命。

    方既明沉吟道:“郑尚书年事已高,去年春闱又闹出一场风波,和礼部脱不开关系。依我看,部堂此番入阁当有七成把握。”

    “何止七成?”

    葛存义屈指轻叩桌面,微笑道:“这两年部堂将工部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般实打实的功绩岂是郑尚书可比?就是不知部堂入阁之后,是否还会兼理我们工部。”

    依照大燕中枢不成文的惯例,六部尚书入阁后一般只会保留尚书虚衔,实权则要逐步移交,最多持有建议和监督之权。

    表面上看入阁反而削减了权力,实则不然,因为阁臣伴君左右,可参与国家机要决策、可代天子草拟政令、更可干预中枢各部衙的官员任免,若是依旧掌握部衙实权,未免权柄过于深重。

    方既明心中微动,转头看向谭明光问道:“老谭你怎么看?”

    因为薛淮这层关系,谭明光在工部这两个月不说如鱼得水,至少也称得上顺心如意,从沈望到各司主官乃至下面的胥吏,对他都颇为照顾和尊重。

    谭明光当然不会得意忘形,稍稍思忖之后说道:“依在下拙见,部堂无论是否入阁,陛下都会让部堂继续管着工部。”

    葛存义好奇道:“为何?”

    谭明光不复多言,提笔在纸上写出两个字,然后往前一推。

    其余三人抬眼望去,只见纸上写着“漕运”二字。

    片刻过后,葛存义朝谭明光伸出大拇指,赞道:“老谭,高明!”

    谭明光谦逊一笑。

    袁诚和方既明对视一眼,目光中同时浮现欣赏之意,看来那位小薛大人的眼光确实不错,他举荐的这位谭郎中虽然有着不少官场老油条的习性,但至少算得上有能之人。

    ……

    皇城,御书房。

    天子今日召见沈望是为了西苑宫殿修缮一事,他在皇城中住了二十年,虽说这里恢弘巍峨,但是一片天空看了二十年,终究会心生厌倦,因此他早就想将西苑重新修缮,将来可以时不时住在那边散散心。

    西苑主体为太液池水域,面积广阔风景秀丽,按照工部的预估,此番修缮至少需要一百五十万两。

    若非前两年国库吃紧,薛明纶早就做完了这件事,而去年薛淮在扬州从那些贪官污吏和豪族手中抄得近千万两,天子便将此事重新提上日程,并且交给沈望负责。

    沈望并未强行劝谏,这就是天子欣赏他的地方——清流直臣也要懂得轻重,朕为这个国家操劳半生,在知天命的年纪修个园子有何不可?

    君臣二人谈完之后,天子饮了一口茶,悠然道:“沈卿,现今漕运状况如何?和往年相比是否还算通畅?”

    在大燕百余年的历史上,漕运衙门的权责发生过几次变动,最初漕衙总督统管漕运与河道,后来又兼巡抚淮扬八府,但是总督权柄在先帝朝遭到削弱,先是剥离了巡抚之权,又将河道管理权移交给工部都水司。

    而今漕衙总督的权力范围包括漕粮征收督运、漕船建造调配、专断涉漕案件、漕渠水段疏浚和运河商税征收。

    简单而言,千里运河形成漕督管运、工部管河的模式,根源在于以漕立国、以河维漕的制衡之道。

    沈望稍稍整理思绪,恭敬地回道:“禀陛下,运河沟通南北乃国朝命脉,现有蒋总督统管漕运,又有沿河各府州县协力,大体通畅,粮秣物资运转如常。”

    “大体如常……”

    天子品出沈望的言外之意,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若说盐政是大燕江山的血脉,漕运便是社稷的根骨,通过千里运河北上的漕粮和物资堪称王朝的命脉,不仅承担着整个京畿地区的耗用,更是九边军镇将士们的保障。

    时人有言“漕为国家命脉所关。三月不至则君相忧,六月不至则都人啼”,可见漕运的重要性。

    天子当然知道漕运积弊甚重,腐败成风、层层盘剥、走私盛行、损耗惊人,如是种种不难分辨,问题在于目前看来,至少漕运还能保证明面上的稳定,一如薛明纶被罢官之前的工部——无论如何,这个衙门能够维持正常的运转。

    如果不是前几年朝廷愈发困顿,就算沈望能力远胜薛明纶,天子亦不会让他去查工部。

    说到底,天子不喜欢下面的臣子总是给他找麻烦,倘若需要他事必躬亲,朝廷还养这么多官员作甚?

    再者,漕运积弊若是那么容易解决,天子何需沈望的暗示?

    正因为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关系八省数百万漕工民夫的生计,更关乎京城中枢和九边军镇的稳定,天子才不想擅动漕运。

    一念及此,天子平静地转移话题道:“沈卿如何看待薛淮和黄冲推行的盐政改革?”

    “臣有所耳闻。”

    沈望没有急切地进言劝谏,沉稳地说道:“两淮盐政改革整合盐商力量,规范盐务,剔除中饱私囊之弊,不仅盐税增收,更减轻了盐商负担,商民皆感念陛下恩典,此乃陛下体恤万民、善用能臣之明证。倘若将两淮盐运司的经验推广至天下各处盐司,想来定能极大充盈国库,一扫往日之沉疴,达到以点破面的效果。”

    天子忽然淡淡一笑,目光满含深意。

    这个沈瞻星确实和以往那些自诩清正实则迂腐的文臣不同。

    “以点破面?”

    天子徐徐道:“沈卿这是在暗示朕?”

    沈望垂首道:“臣岂敢。”

    天子抬手轻轻敲着桌面,再度沉吟不语。

    沈望那番话的潜台词其实很清楚,既然盐政改革可以先在扬州试点,待其收到成效再推行各地,那么漕运是否也能比照此例?

    在千里运河之上选择一处进行改革,这样既不会引起庙堂诸公的强烈反对,又不至于影响国朝命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阻力。

    “这件事容朕再思量一二。”

    天子看向沈望,神情略显复杂地说道:“沈卿入阁之后,继续兼理工部一段时日,等西苑竣工再行定夺。”

    沈望面色如常,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走出御书房,行走在巍峨大气的皇宫之中,沈望目不斜视步伐沉稳。

    一直到离开皇宫,登上马车之前,他才扭头看了一眼宛如巨兽蛰伏的皇城,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天子今日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即便他进言的方式足够委婉且顾全大局,但是依旧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呼……”

    沈望轻舒一口气,低头进入车厢,肩头略显沉重,但是脊背并未被压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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