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
枹罕城外。
黄土漫天,通天会的中军大帐里却压抑得喘不过气。
帐帘被风卷得猎猎作响,慕容宿雪猛地将案上的青瓷茶盏掼在地上,碎瓷溅起的残茶,打湿了她绛红色的织金罗裙下摆。
四十许人的年纪,眼角虽有细纹,却被描金黛色衬得愈发锐利。
乌发高挽成回鹘髻,斜插一支孔雀石步摇,随着她的怒容微微震颤:“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都围这么久了,还没将枹罕城攻破!”
通天会主慕容宿雪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尖刺,扎得帐内三人脊背发寒。
帐下垂首立着的三人,皆是三十余岁的精壮汉子。
左首的冯凌虚满脸虬髯,甲胄上还沾着城根下的黑泥,闻言攥紧了腰间的环首刀。
中间的唐子瞻瘦高个,是帐中谋士,此刻额角的冷汗正顺着鬓角往下淌,湿透了衬里的麻布短打。
最右的韩秉烛刚从东门哨位赶来,铠甲的铁片还带着日晒的滚烫,他偷眼瞥了眼,帐壁上悬挂的攻城舆图——
图上代表己方的黑旗,已密密麻麻围了枹罕城许久,可那圈朱红色的城墙依旧纹丝不动。
冯凌虚猛地抬头,虬髯下的脸涨得通红,却不敢与慕容宿雪淬着冰的目光对视,只匆匆扫了一眼她紧蹙的眉头,又慌忙低下头去。
他攥着环首刀的手松了松,喉结滚动着,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发颤:“会主,柳、阳二人将河州绝大多数之兵,都收入了枹罕,城内又粮草充足,且城墙格外坚固,再加上坚守不战,堪称固若金汤!”
随即,喉结又动了动,才硬着头皮继续说:“真不是属下不尽心啊!”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愈发低了,头也垂得更沉,肩膀微微垮下来。
他冯凌虚也是真的有心无力啊!
枹罕城既是河州治所,又是军事重镇,城墙比寻常州府厚了足有两尺,砖石缝里都灌了铁水,梯冲车撞上去只溅些火星子。
城中粮草更是足得很。
前几日抓了个逃出来的民夫,供称府库的粮食能支应半年有余。
守城的柳庄、阳朗惠更是个硬骨头,任凭怎么在城下叫骂,就是闭城不出,只时不时射几轮冷箭......
唐子瞻忙不迭点头,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落在麻布短打上,往前凑了半步,苦着脸附和:“是啊!”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声音里裹着浓浓的无奈:“如今的枹罕城,硬得跟铁王八壳一样,完全啃不动!”
说着,重重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个疙瘩,整张脸都写满了束手无策的苦涩。
他们已经使尽了各种攻城手段,像什么断水困城、土山强攻、地道穴攻、重型攻城车、火攻反制、二次地道与崩塌、心理战与劝降、舆论攻心......
皆无济于事,还被柳、阳二人给破了!
而且,现在已经没有了,当初突然发难时的先机......
慕容宿雪的脸色,瞬间沉得像暴雨前的乌云,原本微微颤动的孔雀石步摇猛地一顿。
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铜灯盏被震得叮当乱响。
“本座不想听你们的这些理由!”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彻骨的寒意。
顿了顿,抬手直指帐外的枹罕城影,语气斩钉截铁:“再给你们五日,必须要在吐谷浑大军到来之前,将枹罕城攻破拿下!”
通天会能得到,吐谷浑的援助与出兵.....
是因为与夏侯伏允达成了协议,所有金银钱粮尽数归吐谷浑所有!
但慕容宿雪并不想兑现,必须要先一步取走,壮大通天会的实力,最多给吐谷浑留一小部分,装装样子。
“遵命!”
三人交换了个沉重的眼神,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难掩的焦虑,却也明白再无辩解的余地,最终,硬着头皮,齐声应道。
就在这时,帐帘“哗啦”一声被人掀开。
一阵风卷着黄沙闯了进来。
只见来人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束发戴冠,虽作男装,却难掩眉眼间的明艳。
正是慕容宿雪二十岁的女儿慕容萤。
她额角渗着薄汗,鬓边碎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显然是一路急奔而来。
“娘,大事不好了!”慕容萤话音未落,便已快步冲到帐中,往日里的从容全然不见,只剩满脸急色。
慕容宿雪见女儿如此失态,眉头拧得更紧,方才的怒火稍稍压下几分,沉声喝问:“怎么了?”
慕容萤胸口剧烈起伏着,双手撑在膝头大口喘气,脸色白得像帐外的沙土,连声音都在发颤:“积石关.....已被陈宴.....攻破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红,满眼都是难以掩饰的惶恐:“咱们派去的七千人马全军覆灭!”
“什么?!”
慕容宿雪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脸上的怒容瞬间僵住,瞳孔猛地收缩,难以置信地盯着慕容萤:“这怎么可能?!”
随即,踉跄着后退半步,一手扶住案几才稳住身形,声音里满是惊惶与质疑:“积石关那地方,可是河州最易守难攻之处啊!”
“哪怕不设伏突袭,让陈宴来攻,也得一两个月吧!”
慕容宿雪死死攥着,案边的舆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里全是不敢置信的茫然。
那可是积石关啊!
难攻程度,堪称河州之最.....
“积石关....破了?!”
“还全军覆灭?!”
唐子瞻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猛地一颤,刚抹干净冷汗的额头,瞬间又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觉得心脏“咚咚”狂跳。
像要撞碎胸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连头皮都阵阵发麻。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膝盖一软,若非及时扶住身旁的冯凌虚,险些就要栽倒在地。
以这么快的速度,打出这么恐怖的战绩,那陈宴得多么可怕啊!
“陈宴究竟是怎样做到的?!”韩秉烛的心中,亦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要知道积石关据山川形胜,远比枹罕城更加险要.....
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们打枹罕都打了这么久,结果这才没几日,积石关就没了?
慕容萤用力点头,声音因急促的喘息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此事千真万确!”
她往前凑了两步,满眼焦灼地补充:“咱们撒在积石关的探子,亲眼看到陈宴率军,携大胜之威而来!”
“不出两日恐怕,就能赶到了.....”
哪怕没有亲眼看见,仅从探子汇报的字里行间中,慕容萤都能感受到,那军威之盛......
慕容宿雪的理智像被扯断的弦,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砰”的一声闷响,双目圆睁,布满血丝,声音也因极致的愤怒与恐慌变得嘶哑变形:“沈之焉和明烁到底在做些什么!”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在帐内踉跄着踱了两步,又猛地转身嘶吼:“纵使是七千头猪,放在那毫无抵抗地让陈宴抓,都不可能这么快抓完!”
慕容宿雪不理解,完全不能理解.....
那积石关分明是,自己设的一道屏障,怎么会被这么轻而易举地突破呢?
而且,那是七千个人,不是七千头猪啊!
“那陈宴莫非是有神助?!”
冯凌虚垂着的头微微一顿,虬髯下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悄悄抬眼瞥了眼帐内暴怒的慕容宿雪,又飞快地低下头。
心里却泛起个诡异的念头,像根扎人的刺般挥之不去。
也只有这样才能合理解释......
唐子瞻的嘴唇哆嗦着,脸色比纸还要白,连带着声音都抖得不成样子,像秋风里的枯叶:“会....会主,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呀?!”
眸中满是惊惶与无措。
毕竟,早在秦州就被打出了心理阴影......
现在更加剧了!
慕容宿雪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唐子瞻瑟缩的身影,以及其他两人,眼底的狂怒被一层冰冷的厉色取代,呵斥道:“瞧你们这点出息!”
顿了顿,又继续道:“区区一个黄口小儿,就给你们吓破胆了?!”
慕容萤上前一步,轻轻拉住母亲的衣袖,虽仍面带急色,语气却多了几分沉稳:“娘,那陈宴用兵的确厉害,绝不可掉以轻心啊!”
她抬眼迎上慕容宿雪的目光,语速急促却条理清晰:“得早做部署!”
陈宴的用兵手段,堪称当世一流,他们此前已经吃过大亏了,不能再轻视.....
“呵!”
慕容宿雪眼底的慌乱已全然褪去,只剩冰冷的狠厉,一声冷哼从鼻腔溢出。
随即,她转过身,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嘴角勾起一抹胸有成竹的冷笑:“本座有一个让陈宴,彻底覆灭在河州的绝妙谋划!”
“会主不会是,精神失常了吧?”
“这说得是什么胡话?”
冯凌虚、唐子瞻、韩秉烛三人齐齐一怔,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的茫然,心里暗忖。
慕容宿雪将三人的疑虑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轻笑,抬手轻甩绛红色织金罗裙的衣袖,语气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传令下去,撤去对枹罕的围困!”
“全军退守凤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