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县的初夏,比明州市区更多了几分燥热。
郑浩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穿梭在尘土飞扬的旧城改造片区。
身上的白衬衫早已被汗水和灰尘浸染得变了颜色,脸上也晒黑了不少,但那双眼睛,却比一个月前更加沉静,也更有神采。
自从那次“海上明月”之后,他在县住建局的处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马副局长对他似乎更加“器重”了。
不再仅仅让他跑腿打杂,而是开始让他接触一些更核心的工作。
比如,参与项目方案的讨论,跟随他去参加一些更重要的会议,甚至……独自去处理一些棘手的协调问题。
比如今天。
他要去处理的就是一个老大难问题——前进街片区改造中的一户“钉子户”。
这户人家姓吴,老两口,加上一个有点残疾的儿子。
他们家的房子位于规划中的一条新建市政道路的红线范围内,必须拆迁。
补偿方案是按照县里统一标准制定的,不算优厚,但也算合理。
但吴家就是不同意。
理由是……他们在这住了几十年,有感情。
而且儿子残疾,行动不便,担心搬到新地方不适应。
街道、社区、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前前后后去了不下几十趟,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吴家就是油盐不进。
眼看道路施工因为这一户人家被卡住,影响整个片区的改造进度,马副局长也有点着急了。
于是,这个“烫手山芋”,就被交到了郑浩手上。
马副局长拍着郑浩的肩膀,语重心长:
“小郑啊,你在基层锻炼也有一段时间了,表现不错。这个任务比较艰巨,但我相信你有办法!年轻人,要多挑重担嘛!”
郑浩心里明白,这既是考验,也是机会。
如果他能把这件事办好,无疑能在马副局长那里加分,也能在局里站稳脚跟。
但如果办砸了……后果可想而知。
他没有推辞,接下了任务。
他没有像之前那些工作人员一样,一上来就拿着文件讲政策、谈补偿。
而是先花了半天时间,仔细研究了吴家的情况,又去街道和社区,找熟悉情况的干部和邻居了解了一下。
他了解到,吴家老两口其实并不是完全不通情理。
他们主要的顾虑,确实是因为那个残疾儿子。
儿子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腿脚不便,性格也比较内向,几乎不怎么出门。
老两口担心搬到陌生的楼房,儿子会更加封闭,生活更加不便。
他们还担心,补偿款买不起同样面积、地段又好的房子。
了解清楚症结所在,郑浩心里有了底。
这天下午,他买了一点水果,再次敲响了吴家的门。
开门的是吴大爷,看到又是“政府的人”,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怎么又来了?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不搬!”
“吴大爷,您别急。”
郑浩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把手里的水果递过去。
“我今天不是来谈拆迁的,就是来看看您和大妈,还有……吴大哥。”
吴大爷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郑浩是这个态度。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郑浩进了屋。
屋里有些昏暗,家具陈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吴大妈正在厨房忙碌,看到郑浩,也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那个残疾儿子,坐在轮椅上,在里屋门口,怯生生地看着郑浩。
郑浩没有一上来就提拆迁的事。
他先是关心了一下吴大爷的身体,又夸吴大妈把家里收拾得干净。
然后,他自然地走到里屋门口,跟那个残疾儿子聊了起来。
起初,对方很戒备,问一句答一句。
但郑浩很有耐心,问的都是些生活琐事,比如平时喜欢做什么,看什么电视,有没有什么爱好……
慢慢地,对方的话多了起来。
郑浩发现,这个叫吴成的残疾青年,虽然身体不便,但头脑很聪明,对时事政治、甚至一些科技知识都很感兴趣,只是缺乏与人交流的机会和自信。
他想起之前在城投集团的项目资料里看到过,二期规划中,有一个“残疾人综合服务中心”的项目,就在离这个片区不远的地方。
那个中心,不仅提供康复训练、技能培训,还计划引入一些适合残疾人的就业岗位,比如手工艺品制作、数据录入、客服等。
郑浩立刻有了一个想法。
他没有直接承诺什么,而是继续跟吴成聊着,鼓励他多接触社会,多学习新东西。
离开吴家时,郑浩对吴大爷吴大妈说:
“大爷,大妈,拆迁的事情,我们可以再慢慢商量。”
“但我觉得,眼下更重要的是吴大哥。他还年轻,不能总待在家里。应该让他有机会走出去,接触社会,学点本事。”
“我这边看看,能不能帮他联系一下,有没有适合他的培训或者工作机会。”
吴大爷吴大妈将信将疑,但郑浩诚恳的态度,还是让他们心里松动了一些。
“那……那麻烦你了,小郑同志。”
从吴家出来,郑浩立刻开始行动。
他先是通过马副局长的关系,联系了县残联。
他想了解一下那个“残疾人综合服务中心”项目的具体进展,以及吴成这样的情况,能否得到帮助。
然而,残联那边的反应,却让他大失所望。
接电话的是一个语气慵懒的中年男人。
“哦,你说那个中心啊?还在规划呢,什么时候建好还没谱呢。”
“培训?就业?我们这边主要是负责发发残疾证,搞搞慰问。具体的帮扶,得靠街道、社区,或者他们自己想办法。”
“我们人手有限,经费也紧张,哪顾得过来那么多?”
对方三言两语,就把皮球踢了回来,语气中透着一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
郑浩忍着怒气,追问了几句关于残疾人就业政策、现有帮扶渠道的问题。
对方更是支支吾吾,答非所问,连县里的残疾人工坊的名字都说不出来。
郑浩的心沉了下去。
他原本以为,残联应该是为残疾人服务的最直接部门。
现在看来,这个部门……恐怕问题不小。
他决定,亲自去残联跑一趟。
可这不去不知道,一去真的把他惊着了。
残联的办公地点,竟然在一个装修得相当气派的新建办公楼里。
门厅宽敞明亮,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
工作人员一个个衣着光鲜,坐在电脑前,有的在喝茶看报,有的在闲聊,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郑浩表明来意,想找负责就业扶持的同志了解情况。
接待他的还是一个科员,态度倒是比电话里客气点,但也是一问三不知。
“就业啊?这个……我们主要是宏观指导。具体得看企业有没有岗位,残疾人自己有没有技能……”
“那咱们县里有没有针对性的技能培训项目?”
“培训……好像以前搞过几次,效果一般,后来就……主要还是靠社会力量吧。”
“那咱们残联有没有掌握一些有就业意愿的残疾人信息?或者成功就业的典型案例?”
“这个……数据可能不太全。案例嘛……好像也有几个,我找找看……”
那科员在电脑上翻了半天,也没找出个所以然来。
郑浩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
装修这么豪华的办公楼,养着这么一群“闲人”,却对最基本的残疾人就业帮扶工作如此敷衍了事!
这哪里是为残疾人服务的机构?这分明就是个吃公粮、混日子的“养老院”!
他强压着怒火,没有当场发作。
他知道,自己现在人微言轻,直接冲突解决不了问题。
但他心里,已经给这个残联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从残联出来,郑浩没有回住建局,而是直接去了县政府的档案室。
他借口查阅旧城改造的相关文件,实际上,是想看看残联近几年的工作报告、预算执行情况等等。
档案室的管理员看他是住建局新来的年轻人,也没太在意,让他自己查找。
郑浩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仔细翻阅了残联的相关材料。
越看,他的心越凉。
工作报告写得冠冕堂皇,各种“高度重视”、“扎实推进”、“成效显着”……
但仔细看具体数据和项目描述,就会发现,内容空洞,缺乏实质性的工作成果。
预算报表显示,残联的办公经费、人员经费占比很高,而真正用于残疾人帮扶项目的资金,却少得可怜。
特别是那个“残疾人综合服务中心”项目,在规划里被描述得天花乱坠,但预算安排和实际推进进度,却严重滞后。
郑浩还特意留意了一下残联几位领导的公开活动报道。
发现他们参加各种会议、调研的照片很多,但真正深入基层、解决残疾人实际困难的报道,却几乎没有。
一切迹象都表明,这个残联,确实存在严重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问题!
他们根本没有把为残疾人服务放在心上,而是把残联当成了一个安逸的“铁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