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党委的小会议室里,气氛既严肃又融洽。
蔡国强和他的团队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一侧,而他们的对面,是于锦绣。
刘清明和祁卫国坐在靠门边的位置,像是两个无关的旁听者。
从泥石流灾害的善后处理,到灾后重建的繁琐工作,刘清明一直在有意识地把于锦绣推到前台。
她早早地就开始主持云岭乡劳务输出公司的全面工作,在一次次具体的事务中,她的能力得到了充分的锻炼和展现。
女性特有的细腻和耐心,让她在处理与广大农民工相关的问题时,显得尤为得心应手,也赢得了用工方的一致赞赏。
事实证明,于锦绣绝不只是一个外表出众的花瓶,她是一个有能力、有想法、有担当的乡镇干部。
谈判桌上,于锦绣充分地展示了她的另一面。
“蔡厂长,关于我们未来五年的全面战略合作,我们乡里的意思是,在保证板蓝根足量供应的基础上,我们希望云州制药厂能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技术支持。”于锦绣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蔡国强这种商场老手,见过的阵仗多了。他笑着说:“于乡长,技术支持没有问题。但你们也清楚,新品种的培育和推广,是需要投入大量成本和时间的。我们药厂也不是慈善机构,这些投入,总得看到回报才行。”
“回报是肯定的。”于锦绣说,“蔡厂长,您看,我们云岭乡现在农民的积极性非常高。只要有好的品种,有看得到的前景,他们开荒拓土的热情是无穷的。我们有土地,有劳动力,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也是你们最大的保障。”
蔡国强的助手插话道:“于乡长,优势我们看到了。但我们更关心风险。就像蔡厂长之前说的,万一领导换了,思路变了,我们的合同怎么办?之前投入的研发成本,找谁要去?”
于锦绣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把面前的一份文件推了过去。
“这是我们乡里做的未来三年药材产业发展规划。里面详细列出了我们计划引进和培育的三十七种药材,以及对应的市场前景分析和风险评估。我们希望,云州制药厂能成为我们最重要的合作伙伴,而不是唯一的合作伙伴。”
蔡国强翻看着文件,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郑重。
于锦绣继续说:“我们云岭乡,会成立一个统一的药材种植合作总社。以后所有的对外合作,都由合作社出面。这样一来,既能保证我们农民的利益,也能为我们的合作伙伴提供最稳定的供货渠道。蔡厂长,您觉得,这样一份由全体乡民共同参与和监督的规划,会因为某一个领导的变动而轻易改变吗?”
她巧妙地把一个人的承诺,变成了整个集体的信用。
蔡国强合上文件。“于乡长,你的思路很清晰。这个合作社的模式,确实能打消我们不少顾虑。”
于锦绣说:“所以,我们希望的技术支持,不仅仅是针对某一个品种,而是希望药厂能派驻一个技术小组,长期指导我们的种植工作。作为回报,合作社可以给予云州制药厂所有新品种药材三年的优先采购权和价格优惠。”
看似丝毫不让,实则主动灵活。她没有让蔡国强感到被动,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正在参与一项前景广阔的事业。
坐在旁边的祁卫国,身体不知不觉间已经坐直了。
他之前虽然嘴上说愿意和于锦绣搭班子,但心里多少有些轻视。
一个女人,还是个漂亮女人,在官场上能有多大作为?
无非是靠着这样那样的关系。
可现在,他的想法动摇了。
于锦绣在谈判桌上展现出的能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
她面对蔡国强这样的老江湖,不仅没有落于下风,反而巧妙地利用自己的优势,一步步主导着谈判的进程。
祁卫国开始重新评估,如果自己真的来了云岭乡当书记,面对这样一位乡长,自己还能不能像在河口乡那样,说一不二?
刘清明看出了祁卫国的变化,但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于锦绣,心里是一种欣慰。
他为云岭乡留下的,不只是一条条致富的路,还有一个能带领大家继续走下去的班子。
他和祁卫国没有等到谈判结束,就悄悄地提前离场。
刘清明是不想自己的存在,给正在发挥的于锦绣带来压力。
而祁卫国,则是需要时间来消化他今天看到的这一切。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刘清明的办公室。
陶丽梅给两人倒上了茶水,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老祁,怎么样?”刘清明先开口。
祁卫国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她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
刘清明说:“说实话,我更希望组织上能给云岭乡派来一位老成持重的干部。他不需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要能毫无保留地支持于锦绣,支持现在乡政府的班子,把我制订的这些规划坚定不移地延续下去就行。”
他看着祁卫国。“你显然不是这样的人选。”
祁卫国没有立刻接话。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刘清明一根,自己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让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慢慢吐出来。
“我理解你的思路。”祁卫国的声音有些沙哑,“现在的云岭乡,不需要两种声音,更不需要两个大脑。你搭的这条路太好了,好到任何人都想不出更好的路。它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坚决的执行者。”
刘清明说:“所以我劝你考虑清楚。接下来的两个月,你可以多过来看看,实际地看一看我为云岭乡设计的这条路到底是怎么走的。如果你不认同,或者你有自己的想法,我劝你还是不要来。否则,你就算来了,也待不下去,对你,对云岭乡,都不是好事。”
祁卫国吸了半根烟,忽然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摁灭。
他抬起头,看着刘清明。“不,我现在更有兴趣了。”
刘清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祁卫国接着说:“就这两个月。我想亲眼看看,我们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刘清明看着他,从对方的表情里,他看到了一种郑重。
这个改变是好的。如果祁卫国只是抱着下来摘桃子的心态,或者带着太多自己的小心思,只会给云岭乡已经形成的良好发展势头添乱。
“欢迎你,老祁。”刘清明说。
送走心思复杂的祁卫国,刘清明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清南市委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是通知他,作为新任市委常委,出席第二天的市委常委会例会。
这是他第一次以常委的身份,参加这个会议。
第二天上午,刘清明准时出现在市委大楼的会议室门口。
时隔多日,他再一次见到了市委书记何群。
与上一次见面时相比,如今的何群,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差了很多,显得有些颓唐。
“何书记。”刘清明主动打招呼。
何群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清明同志来了。”
他本来想习惯性地叫一声“小刘”,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改了口。
对面这个年轻人,已经是有资格和自己坐在一个桌子上的市委常委了。
刘清明对他依然保持着应有的尊重。
这份尊重,不是给何群个人的,而是给他所处的位置,是给组织的。
何群这种干部,是目前大多数干部的缩影。
平庸,保守,热衷于官场上的各种潜规则,唯上不唯实。
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得很重,对经营自己的小圈子有着近乎偏执的执念。
所以他才会在去年的“五月事件”中,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想要打压刘清明这个不听话的“刺头”。
对于这样的人,刘清明一向的原则是,能合作就合作,不能合作就井水不犯河水。
只要对方不主动挑事,他也不会去计较。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了,根本计较不过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产生忌惮,不敢来招惹自己,双方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就像现在的何群和汪明远。
汪明远在“五月事件”中处理得当,获得了上级的肯定。
而何群,则是在那件事上大大失分,他应该已经清楚自己未来的结局。
如果他现在再不识时务,恐怕连平安落地都可能成为一种奢望。
汪明远对此也没有赶尽杀绝,反而是在公开场合,给予了何群应有的尊重。
这恰恰是他想要达到的目的。
常委会例会开始。
市长汪明远当仁不让地主持了会议。
在例行学习了省委最新的文件和指示精神之后,汪明远不出意料地提到了刘清明。
“同志们,我们清南市的刘清明同志,光荣地获得了‘全国十杰青年’这个荣誉称号。这不仅是他个人的光荣,也是我们整个清南市的光荣!”汪明远说,“我提议,我们全体干部,都应该向刘清明同志学习,学习他那种在关键时刻冲得上去,在危难面前豁得出去的精神!”
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刘清明站起身,向在座的委员们鞠了一躬,接受了这份荣誉。
他心里觉得有些荒唐。
去年的这个时候,差不多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接受的是同样一批人的口诛笔伐。
如今,还是这批人,却对自己报以热情的笑容和掌声。
仿佛过去的一切从未发生,仿佛大家一直都是亲密无间的好同志。
这就是政治。
接下来,是一系列的人事任免表决。
这些议题都是在会前经过充分沟通的,因此毫无悬念地全票通过。
再然后,是一系列的决议案,有关于工商业项目立项的,有关于城市土地规划的,还有关于下一季度财政预算的。
刘清明对这些议题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作为排名最末的常委,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跟着大多数人一起举手。
在这次常委会上,他见识到了汪明远的强势。
如果不清楚内情的人在这里,恐怕会以为他才是清南市的一把手。
刘清明心里有数,等到年底的党代会开过,何群就会挪位子。
汪明远将正式出任林城市委常委、清南市委书记,迈入副厅级干部的行列。
例会结束,汪明远叫住了刘清明。
“清明,晚上有空吗?去我那儿坐坐,我们哥俩喝两杯。”
“好啊。”刘清明欣然应允。
汪明远的小家,依然在他那套单位宿舍里。
刘清明对这里很熟悉,只不过现在,屋子里有了女主人。
推开门,一股浓浓的奶味扑面而来。
林雪正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在客厅里轻轻踱步。
“林雪。”刘清明笑着打招呼。
“你来啦。”林雪看到他,也很高兴。
刘清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孩子。
他走过去,熟练地伸出手,从林雪怀里接过了孩子。
宝宝很健康,粉嘟嘟的,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叔叔,一点也不认生。
刘清明轻轻地逗弄着孩子,问林雪:“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雪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我现在暂时调到清南市农科所工作了,还是负责云岭乡的梅花鹿养殖项目。每周去山上一到两次,大部分时间都在市里。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三口能天天在一起,特别好。”
“看出来了,你们这小日子过得真幸福。”刘清明由衷地说。
汪明远从厨房里伸出头,身上还系着围裙。
“那当然!我们准备十一办婚礼,到时候你和清璇可一定得来。”
刘清明说:“我尽量吧。这段时间太忙了,不一定走得开。但我保证,红包一定送到。”
林雪问:“你这么忙?”
刘清明点头。“是啊,还有两个月就到年底了,乡里的一些工作,必须要交待清楚。”
汪明远端着两盘菜从厨房走出来,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你的去向定了?”他问。
刘清明说:“应该是定了,现在就是等正式的文件下来。”
汪明远把菜放在桌上。“真要离开清南?”
刘清明说:“多半是。”
他并不奇怪汪明远会知道这些。
以汪明远的背景,肯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汪明远解下围裙,拿起一瓶酒。“太可惜了。我还想着,等我扶正了,咱们俩好好搭个班子,在清南这片土地上,真刀真枪地干出一番大事业呢。”
刘清明把孩子还给林雪。“我也觉得很可惜。不过,组织上有别的安排,我也没办法。”
汪明远打开酒瓶,给两个杯子倒满。
“那正好。”他举起杯子,“今天这顿饭,就当是提前给你饯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