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山。
龙家的宅子只比周家低了一点,在半山腰的位置。
两栋建筑遥遥相望,相距并不算太远。
两家的老爷子,曾经是军中生死与共的搭档。
只不过,周家老爷子因为其始终如一的政治态度,在军中成为了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龙家,就要稍逊一筹了。
周家三代都在军中深耕,周培民即便复员之后,也进入了国安系统,继续为国效力。
龙家则不同,到了第二代就脱下了军装,转而从政。
如今也算得上是位高权重。
龙少康的父亲,目前就在西南某省担任省一把手。
龙少康自己,年纪轻轻,已经是京城商务局的副局长,级别副厅。
他在商务系统工作多年,早已不是那个只会跟在长辈身后的孩子。
他利用龙家的人脉,精心编织了属于自己的圈子。
这个圈子里,有同样出身的二代,也有他着意结交的各路人脉。
从体制内的干部,到手眼通天的商人,应有尽有。
这张巨大的网,成了他扩张势力的坚实基础。
靠着这张网,他过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
京城有他的产业,海外有他的账户。
他的身家,早就不逊于那些所谓的成功商人。
然而,人对金钱的追逐,永远没有止境。
谁会嫌钱多呢?
这次的疫情,本该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只要操作得当,随随便便就能大赚一笔,赚得盆满钵满。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兴源公司这个原本能源源不断下金蛋的母鸡,竟然被曝光到了焦点访谈上。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随后,公司被迅速查封,堆积如山的仓库也落到了公安手中。
下面的几间代工厂,同样被连根拔起,相关责任人一个都没能跑掉。
这让他损失巨大。
但这也就算了,钱是赚不完的,只要根基还在,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中央这一次的决心似乎非常大。
不仅要查办直接责任人,连躲在后面的人也不打算放过。
竟然放出风声,要顺着兴源公司入股的名单,一个一个地往上摸。
龙少康这才真正感到了不安。
在他那张网里,龙家占的股份是所有人当中最高的。
背景,自然也是最硬的。
俗话说得好,枪打出头鸟。
龙老爷子听到风声之后,立刻一个电话把他叫了回来。
龙少康很少在爷爷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震惊之中,带着难以遏制的愤怒。
他心里一慌,赶紧开口。
“爷爷,这件事我真的不知情啊!谁知道下面的人会这么乱搞?”
龙老爷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你真的不知情?”
龙少康用力摇头,辩解道:“我自己的工作都忙不过来,哪里有精力去管他们公司具体运营的事情啊。”
龙老爷子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是,谢家那个小子的供词,可不是这么说的。”
“爷爷,谢鸿飞那是胡说八道!他自己想脱罪,就什么都往我身上推!”龙少康急了。
龙老爷子没有理会他的辩解,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们想赚钱,我不反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我们当年吃的那些苦,你们这代人未必吃得了。只要不违法乱纪,怎么都行。”
“以前你们那些事,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胡闹了一点,我也当看不见。做生意嘛,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龙少'康宁可爷爷现在就拿起家法,狠狠打自己一顿,也不想听他用这种平淡到近乎冷漠的口吻说话。
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爷爷,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只听龙老爷子继续说道:“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用那些伪劣产品去冒充合格物资,去赚这种黑心钱!”
“这事要是放到开国那会儿,我会亲手把你绑到法场上,亲手枪毙了你!”
龙少康浑身一震,试图再次辩解:“爷爷,我没有……”
龙老爷子直接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因为你这件破事,我被组织上不点名地批评了。整个龙家,都跟着抬不起头来。”
“你父亲,你叔叔,你婶子,家里每一个人,都会受到影响。”
“以前我们都以为,让你们搞点钱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看来,是我对你放松了要求,是我害了你啊!”
龙少康愕然抬头。
他看到,龙老爷子的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悔恨和疲惫。
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爷爷……”
“这件事,我们龙家必须给组织上一个交待。”龙老爷子说。
“你明天,自己去市纪委,把该交待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交待清楚。”
“他们没有直接上门来带人,是给你爷爷我留了最后一点面子。”
龙老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充满了无力感。
“唉……”
“你真以为你爷爷能一手遮天吗?上头的眼睛没瞎,耳朵没聋!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这种动摇国本的事情都敢做,你们真是无法无天!”
龙少康一个字都不敢再辩解。
龙老爷子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背影显得无比苍老。
龙少康呆呆地站在原地,站了许久。
最后,他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一屁股坐到冰冷的椅子上。
他抖抖嗦嗦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的声音就带上了哭腔。
“妈,爷爷不管我了……他让我明天去纪委自首。”
“我不想去,妈,我不想去啊!你得救我,你一定要救我!”
……
南门铜锅涮肉。
二楼的包厢里,热气氤氲。
刘清明夹起一团刚刚从翻滚的汤底里捞出来的涮羊肉,蘸了蘸麻酱,塞进嘴里,吃得不亦乐乎。
他和苏清璇都是忙了一整天,中午就随便对付了一口,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苏清璇还要稍微顾及一下淑女形象,吃得比较斯文。
刘清明就完全不在乎了。
谢语晴不停地将一盘盘新鲜的食材下入翻滚的锅子中,鲜牛肉、牛百叶,毛肚,虾滑,蔬菜。
周培民则在一旁,亲手帮刘清明倒上了一杯白酒。
反正苏清璇不喝酒,等会儿她开车,不存在醉驾的问题。
刘清明先是埋头猛吃了一阵,让空空如也的胃里有了些底子,那种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才渐渐退去。
他这才端起酒杯,与周培民碰了一下。
“你俩这是怎么了?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周培民笑着问。
刘清明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喝了口酒。
“别提了,在央视那边待了一天,为了315晚会的事。”
他把晚会筹备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周培民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
“什么情况?”刘清明问。
周培民的表情严肃起来。
“这表示,中央这次是要一查到底了,决心很大。”
刘清明追问:“能查到什么地步?”
周培民拿起酒杯,轻轻晃了晃。
“有公职在身的,去纪委交待问题。没有公职的,自己去公安局自首。”
刘清明闻言,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就这?
闹出这么大的事,死了那么多人,最后就是自首了事?
周培民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解释道:“就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们在四九城里横行霸道惯了,大部分人家里的老一辈还都健在,上面领导也不希望把场面搞得太难堪,让那些老同志下不来台。”
刘清明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又夹起一片肉。
这结果,他无法接受,但又必须接受。
这就是现实的复杂性。
周培民继续说:“这其实就是一个警告。要不是他们这次做得实在太过分,踩了底线,谁也不会去动他们。”
“也只有你,一个横的碰上一个不要命的,再加上疫情这个特殊的大背景,才能把事情捅到这个地步,换个人,换个时间,根本不可能。”
苏清璇显然也很失望,她放下了筷子。
“可是,你们知道吗?就因为他们的假冒伪劣产品,多少一线的医护人员白白牺牲了。最后,只换来这样不痛不痒的惩罚?”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是压抑着的愤怒。
一直安静地涮着肉的谢语晴,这时开了口。
“没办法。如果不是我爷爷亲自打了那个电话,可能连现在这个结果都不会有。”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这事没完。”
周培民看着妻子,点了点头。
“没错,没完。谢鸿飞进去了,他们那些人就想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他一个人身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他转头看向刘清明,神色郑重。
“清明,我准备出京了。”
刘清明一怔。
“你想亲自去查?”
“对。”周培民的回答很干脆,“我需要清江方面的帮助,你有什么办法吗?”
刘清明立刻明白了。
周培民的身份是国安,在国内行动虽然有诸多便利,但涉及到地方具体的刑事案件侦查,还是需要地方公安系统的配合。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你需要一个刑侦方面的专家帮你。”刘清明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周培民说,“我的身份,在国内虽然有一定的方便性,但真要和地方公安系统打交道,查阅卷宗,提审犯人,还是有个专业人士在身边更好。”
刘清明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人选。
“京城市局的康景奎,你上次见过的。”
“他因为兴源公司这个案子,被市里一些人穿了小鞋,现在基本上被边缘化了。”
刘清明看着周培民。
“我可以把他介绍给你。至于怎么用,用什么名义用,你自己想办法。我毕竟只是个小小的副处级干部。”
周培民立刻明白了刘清明的意思。
康景奎在这件事里是出了大力的,可以说没有他,案子根本推不动。
刘清明不希望看到这样一个有能力、有担当的警察,最后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被打击报复。
把他推荐给周培民,既是帮周培民的忙,也是在保护康景奎。
周培民如果连一个市局的警察都保不住,那他也别想顺着线索查到什么东西了。
“行。”周培民干脆地答应下来,“我来想办法。”
听到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刘清明心里也松了口气。
他端起酒杯。
“清江方面,林城市局的马胜利可以信任,我会提前给他打招呼,让他全力配合你。”
“至于云岭乡那边,我也会打电话安排好。有什么需要,你只管提。如果有人不配合,说不通的,你告诉我,我来解决。”
周培民没有多说什么客套话,只是重重地举起杯子,与刘清明的杯子碰在一起。
清脆的响声之后,他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杯酒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