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大皇子府邸。
薛平的“巡查”之责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身边的小太监搜肠刮肚献上各色奇巧玩物,让他在温柔乡与迷魂汤中彻底迷失。
冰封的大地上,已有零星的队伍试图冒雪西迁,被辛禾布下的人手拦下。
“春雪初融,才是生路!”是他们的劝诫。
百姓迫不及待要去新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朝中皇子还在国泰民安。
一月后。
倒春寒依然凛冽。
春闱正示开启,学子如流,涌入那象征通天梯的贡院门洞。
时丙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喧嚣的人潮中踽踽独行。
贡院门前,骤然撞入眼帘的那个身影,让他呼吸停滞——是谢归鸿!
他孤身一人,形容枯槁,满脸杂乱的胡茬如同在塞外经年的流民。
“时丙……”谢归鸿低唤,眼中交织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与期盼。
时丙目光空洞,仿佛面对一片虚无的空气,径直穿过。擦肩的瞬间,刺骨的寒风吹散彼此身上的温度。
形同陌路,两败俱伤。
搜身、查验。
更令人窒息的巧合发生了。
两人竟被分配在相邻的考舍!仅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几乎呼吸可闻。
整整一日,时丙笔下龙飞凤舞,却竭力不去看对面那两道灼热的目光。
傍晚,士子们蜷在冰冷的号舍中休息。
时丙忽觉一道冰冷的硬物擦着鬓角飞过,警觉地抬头——一个用油纸紧裹的纸团,正落在他冰冷僵硬的草席上。
不用想,来自对面。他心头剧震!带着恨意与复杂,颤抖着展开。
微弱的烛火下,映入眼帘的竟是——本次策论的核心破题要点与一篇字迹峻逸、逻辑缜密的完整范文!字字珠玑,篇篇锦绣!
这是谢归鸿压上了身家性命的帮助!
时丙猛地抬头,撞进谢归鸿那双写满恳切与赎罪的眼瞳。
犹豫只在刹那。时丙深吸一口刺骨的寒气,抓起毛笔,在稿纸上疯狂地誊抄起来!
每一笔,都像刻在心头!
誊毕,他看也未看纸团背面可能存在的只言片语,毫不犹豫地将它塞入口中,艰难地干咽下去!喉头像被塞了一块燃烧的炭。
隔着窄道,谢归鸿看着他吞下纸团,嘴角缓缓勾起一丝苦涩又欣慰的笑。
九日煎熬,终至尾声。
交卷锣声震碎寂静!
时丙掷笔停墨,目光下意识掠过对面。
谢归鸿正撑着桌沿,踉跄着站起,看向时丙,眼底有几乎破碎的期待——一个眼神,或者一丝松动的痕迹?
都没有——
时丙漠然收回视线,如同拂去肩头微尘,转身汇入退潮般的人群。背影决绝,未曾停留一瞬。
谢归鸿眼中的微光,彻底熄灭。
贡院厚重的朱门在身后合拢。
时丙脚步微沉,还未走出十步,一辆华盖马车便无声无息地横挡在路前。无需询问,时丙低垂着头,沉默地钻入车厢。
车内地龙烘得暖热,却驱不散薛映雪眼中的霜寒。
“跪下。”她斜倚在锦垫上,声音冰冷如淬毒的刀刃。
时丙撩起衣袍下摆,毫不犹豫地屈膝跪倒。
薛映雪猛地抬手!
“啪——!”一记裹挟着怒气的耳光重重扇在他脸上!
“混账!”她眼中喷薄着狠厉,“你何时跟谢家那小子搅和到了一处?!”
脸颊火辣辣的痛感蔓延开。
时丙喉结艰难滑动,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嘶哑却平静:“公主息怒。学生自知才疏学浅,谢公子学识斐然,不过是想从他那里讨教些应试关窍。公主何须动气?”
他抬起头,目光迎向那审视的锐利视线,“如今科考已毕,学生有信心榜上有名。届时只盼公主稍加运作,学生必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定会成为公主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薛映雪伸出纤长玉指,狠狠捏住时丙的下巴,迫他直视自己:“时丙……最好没有骗我。否则……”
“学生的命,本就是公主从泥泞中救回。”时丙扯出一抹苦笑,“公主若想收回,随时拿去便是。”字字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薛映雪冷哼一声,甩开他的脸:“秋闱放榜那晚……你在哪?”
时丙瞳孔骤然一缩!心底警铃狂响!
初七的惨死犹在眼前……那萧云谏竟如此狠绝,连绝嗣之毒都敢下!他绝不能在此刻倒下!
他稳住心神,坦然道:“那晚学生受邀入公主府。殿下醉酒,学生欲搀扶殿下安歇,奈何殿下口中声声唤着‘云哥哥’,不许学生近身……那位‘云哥哥’更是勒令学生滚开。学生在府中……只停留片刻便自行离去。”
他并未否认在场,反而坦然承认——公主府中眼线密布,只要一问便知真伪。
死寂般的沉默。
薛映雪眯着眼,锋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钉在时丙脸上,似乎要穿透他的灵魂。
自萧云谏“死讯”传来,她大病一场,疑云笼罩心头——究竟是谁!将那假货送到自己身边?
若连这最后一个男宠时丙也是棋子……那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漫长的煎熬过后。
“若你……真能金榜题名,”薛映雪终于再度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想赴何处为官?”
时丙毫不犹豫,目光灼灼:“宁州!”
“宁州?”薛映雪挑眉,有些意外他选择远离权力中心的苦寒之地。
“是!”时丙语气斩钉截铁,“学生听闻宁州盐务贪腐深重,民怨沸腾!学生愿往这膏肓之地,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
薛映雪仔细审视着他的神情,缓缓点头:“好……去宁州历练一番,确是不错。出去吧,殿试……好好准备。”她疲惫地挥了挥手。
时丙如蒙大赦,低头退下。
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车外,冷风一吹,时丙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不远处,谢府的老管家正搀扶着形容憔悴的谢归鸿上车。
谢归鸿的目光却穿过人群,紧紧追随着时丙消失的方向。时丙脚步未停,终是未曾回头。两处背影,各自融入汴京初春的尘埃与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