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邀的新科进士们陆续进入曲江宴席。
此宴非比寻常,唯春闱跻身前一百名者方可获邀,更是世家门阀彰显地位的场所。
家世不显者,连门都摸不着。
时丙沉默地走进灯火辉煌的宴会厅,寻到自己的席位。
东方即白正低着头,与身边的季辞窃窃私语,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季辞眉眼弯弯。
礼部侍郎张科坐在一旁,看着这对“小夫妻”旁若无人的亲昵模样,脸上挂着善意的浅笑。
当谢归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不少人都吃了一惊。他步履蹒跚,面色灰败,眼下乌青浓重,仿佛被抽干了精魂的躯壳。
春闱结束这些时日,他如同陷在泥沼——母亲硬塞的三个通房丫头昼夜“看顾”,令他身心俱疲,连喘息的空隙都难寻。
他并不在意自己这行尸走肉般的状态,心底唯一的念想,便是能再见时丙一面。
他想去凉州,那是他认定的唯一净土。只要到了凉州,他就有机会向时丙剖白心迹,证明自己的决心。
可他哪里知道,时丙的心早已冰封。
对一个自小被严苛训练的死士而言,“动情”二字便是致命的破绽,更是不可逾越的禁忌。
谢归鸿被引至时丙附近的座位。落座的刹那,两人身体都明显地僵了一下。
时丙几乎能闻到谢归鸿身上那股浓重的、混杂着香粉气息的颓靡味道。
他抬起眼,目光触及谢归鸿下巴上冒出的新胡茬和眼下更深的凹陷,一句下意识的询问脱口而出:“你……还好吗?”问完便皱眉,后悔这不合时宜的关心。
“不好……”谢归鸿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淡笑容,立刻低头躲避时丙的视线,将局促不安藏在散落的发丝后。
长公主薛映雪在众星捧月中盛装登场,身后跟着几位皇子。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相迎。
唯有东方即白安坐如磐石,同时轻轻扣住季辞欲起的手腕。
“夫君……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嚣张啦?”季辞眨巴着眼睛,小声嘀咕,声音里藏着点兴奋。
“嚣张?”东方即白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容为自己斟满一杯清茶,“赵氏少东家,就该有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派头。越显得我骄纵无知,上面那位……才越不把赵氏这点‘生意’放在眼里。”他轻呷一口,神态自若。
季辞恍然大悟,放心地捏起一块点心。
薛映雪凌厉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全场,最终钉在东方即白和他身边那个明艳得刺眼的少女身上。
她踩着高傲的步子,径直走到两人席前,语气不善:“你何人?”
张科急忙圆场:“公主殿下,这位是江南赵氏宗族少东家,赵稷公子与其……家眷。”
“赵氏?少东家?”薛映雪斜睨着东方即白,语气满是轻蔑,“呵,区区商贾,见了本宫安坐如山,好大的狗胆!”
“殿下此言差矣,”东方即白淡然抬眼,眼神平静却蕴含着无形的力量,“赵氏承恩纳贡,亦为社稷分忧,不敢以寻常商贾自居。殿下若觉怠慢……”
他微微一笑,话锋微转,“不妨体会体会赵氏的‘分量’?”
薛映雪被他堵得一窒,怒气瞬间烧向季辞:“此女又是谁?”
“我的人。”东方即白语气平淡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
三皇子薛承、假扮“四皇子”的初六(薛景)、五皇子薛琊适时步入,暂时打破了僵局。
薛映雪强压怒火,拂袖落座。
张科刚松一口气,薛映雪已冷着脸开口:“父皇龙体欠安,命本宫代为庆贺诸位登科之喜。”
她略一示意,侍女们鱼贯而入,为每桌奉上象征前程似锦的“红绫饼”。
薛映雪收敛神色,草草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众人自便。
丝竹悠扬,舞袖翻飞。
季辞看得兴味索然,小手撑着下巴,小嘴撅得老高:“早知道这般无聊,我才不来呢……”
东方即白捏捏她的指尖:“稍后有画舫游湖,池上流萤放灯,那才热闹。”
“真的?!”季辞的眼睛瞬间被点亮,“我还没坐过大船呢!”
歌舞暂歇,人群移步曲江池畔。
月色溶溶,波光粼粼。
新科进士们三三两两登上泊岸的华美画舫,唯有时丙与谢归鸿形单影只。
一个平日与谢归鸿交好的进士上前关切:“谢兄,你……无碍吧?脸色如此……”
谢归鸿默默摇头,目光却死死追随着独自走向船尾的时丙,积压的情绪如火山在胸中冲撞,他猛地推开友人,几步上前,不顾一切地抓住了时丙的手臂。
“时丙!”谢归鸿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我有难言之隐!但我从未背叛你!更没有背叛你身后的人!”
时丙骤然被拽住,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猛地甩脱谢归鸿的手,眼神冷得像淬了冰:“难言之隐?初七死了!”
“初七……”谢归鸿如遭晴天霹雳,踉跄后退,面无人色。
巨大的恐慌和负罪感淹没了他——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泄露了消息?悔恨如同毒蛇啃噬心脏。
“我……我只是想和你……”他语无伦次,再次扑上去死死攥住时丙的胳膊,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肯信我?怎样才肯原谅我?!”
时丙面无表情,看他如同看一块冰冷的石头。
极度的绝望中,谢归鸿脑中电光一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语速快而清晰:“我知道三皇子!三皇子薛承一直在并州秘密搜寻一只红毛狐狸!据说东方将军府在遭难前,也曾出现过这样一只狐狸!这消息……对你是否有用?!”
他眼中是孤注一掷的急迫,这是他唯一的筹码!
时丙的眼神陡然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谢归鸿。死寂般凝固的数息之后。他薄唇微启,声音冷冽如霜:“今夜子时,老地方,不见不散。”
巨大的狂喜瞬间将谢归鸿淹没!他枯槁的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仿佛从地狱重返人间!
“好!好!我一定来!一定等你!”他激动得声音哽咽,身体因狂喜而微微颤抖,后退一步时竟脚下不稳,狼狈地趔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