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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殿试

    冬寒已褪,正是北上好时节。

    与此同时,江南季府的老爷夫人也悄然启程。他们未往汴京,而是直奔凉州——赵氏那位手握重粮的“义子”辛禾,还与季府有位素未谋面的“义女”定着亲呢!

    这泼天的富贵联姻,季府岂能放过?

    东方即白暂不知晓江南的暗流涌动。

    此刻“赵稷”的身份,已然成为他在汴京最便利的通行令。

    三月初三,五更刚过。

    靛青色的厚重晨雾,如纱幔般笼罩着巍峨的紫禁城。

    午门外,三百名新科进士鸦雀无声,按会试名次如黑松般肃立在冰凉的汉白玉广场上。

    时丙位列前排,心潮涌动。

    目光忍不住穿过熹微晨光,与不远处谢归鸿悄然交汇。

    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鼓励的微光。

    “时辰至——!新科进士觐见——!”

    尖利的唱名陡然刺破寂静,礼部官员手持牙牌,在灯笼幽光中缓步走来,绛紫色官袍在晨雾里如同流动的暗血。

    洞开的午门后,宫阙森严,朱红门钉在光影交错中如同无数沉默窥视的竖瞳。

    时丙第一次直面皇家威严,掌心渗出的冷汗濡湿了衣缝。

    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脑海中昨夜反复背诵、滚瓜烂熟的策论条陈,此刻竟搅成了一锅浆糊!

    唯有谢归鸿那魔音灌耳的谆谆告诫——“戒色!戒色啊!”——在耳边嗡嗡作响!

    “操!”时丙心底狠狠啐了一口!越是紧要关头,脑子里蹦出来的越是没用的玩意儿!

    “验身——!”黄马褂侍卫两人一组开始搜检。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手指探入衣襟,时丙强迫自己放松僵硬的身体。前面的人已解开青衫直裰。

    “会试第九十七名!苏州府!时丙——!”时丙浑身一激灵!急忙躬身疾步趋前。

    深吸几口清冽又带着铁锈味的寒气,竭力平复翻腾的心绪。作弊已成过往,龙门前最后这一跃,全凭真本事!

    “跪——!”

    鸿胪寺官员的唱礼如同金石坠地,在空旷的宫墙间撞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三百人轰然下跪!膝盖砸在冰硬如铁的金砖之上!

    时丙俯首,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凛然皇权威压如实质般碾压下来!脊背生寒!

    他忍不住微微抬头——飞檐上的九条蟠龙仿佛在破晓的微光中抖落金鳞,即将腾云驾雾!

    原来……这就是昔日主子每日身处的风暴中心!

    今天,他竟也踏上了这片方寸之地!

    “入殿——!”低沉肃穆的钟鼓声骤起!

    时丙起身,深深埋首,踏过那道仿佛横亘天堑的一尺高朱漆门槛。带着历史尘埃的檀香和说不清的陈腐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金銮殿内比想象中更为幽深昏暗。

    数百张黑檀木考案如棋格般森严排列,案上御赐的湖笔、徽墨、素宣沉默不语。

    唯一的光源来自高窗,斜射的阳光被繁复的窗棂切割成凌乱的光栅,斑驳地投射在青砖地上,如同纵横交错的牢笼阴影。

    “皇上驾到——!”

    尖锐的唱喏仿佛要撕裂耳膜!

    众人以头触地,高呼万岁。

    时丙的手心再次被冷汗浸透,眼角余光中,那绣着十二章纹的明黄龙袍下摆无声地拂过猩红织金地毯,袍角下那双明黄厚底朝靴,如同两座移动的小山。

    殿内极致的奢靡安静得令人窒息。

    他忽然想起主子闲谈时说过的话——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早已忘了人间疾苦。

    他们以为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便是整个天下,却不知那泥土里刨食的百姓,才是托起这宫殿的基石。

    谢鸣鹤手捧鎏金托盘缓步而出。覆盖着明黄绸缎的考题在摇曳的宫灯光线下投下神秘而沉重的影子。

    作为今日宣读考官,谢鸣鹤在进殿前一刻才知晓考题。他目光扫过下方跪伏的谢归鸿,心念微动——这小子昨夜缠着他兄弟时丙嘀咕至深夜,难道真猜中了?

    展开卷轴,清朗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黄河屡决,民不聊生,当以何策治之?”

    时丙猛地抬头!

    这题目……谢归鸿昨夜确实如同着魔般,翻来覆去给他讲解对策!连细节都抠了数遍!答案是什么?!死脑子快想起来!

    时丙狠狠掐了一下掌心。

    记忆却如同断线——只模糊记得谢归鸿说什么“印象深刻之处”……

    完了!关键处一片空白!

    他真恨不得冲过去把那嘴碎的家伙拖过来揍一顿!

    四周已响起此起彼伏的研墨声,轻微的“沙沙”声在绝对的寂静里格外刺耳。

    时丙急得额头冒汗。

    “咚!”左侧突然传来沉闷的倒地声!一个瘦弱的举子竟直挺挺栽倒在地!

    两名铁甲侍卫如同悄无声息的幽灵,迅速闪入,架起那具软塌塌的身体,如同拖走一件废弃的杂物般带离大殿。

    整个过程迅疾而无声,只有衣料摩擦金砖的细微窸窣。

    时丙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罢了!想不起归鸿那套,就用主子教的!

    黄河……年年泛滥……决口处便是炼狱!孤儿……饥饿……漂浮的尸体……主子沙盘上推演的河道脉络……亲身刻骨的记忆取代了书本!

    他提起御笔,饱蘸浓墨,手腕因用力而微微发颤。

    殿角巨大的铜漏发出沉闷的水滴声,记录着时间的流淌。

    当时丙写下第一行“臣对:河之患,根在泥沙,要害在堤……”时,一缕刺破云层的阳光恰好穿过雕窗,精准地投射在墨迹淋漓的宣纸上,将一个个字照得熠熠生辉。

    “赐膳——”不知过了多久,太监尖细的嗓音宣告着短暂的休憩。

    时丙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腹中雷鸣。

    殿试结束。

    踏出太和殿时,远处报时的暮鼓正沉沉响起,苍茫的声波撞击着紫禁城的重重宫墙。

    他回望那沐浴在沉沉暮色中的金銮殿。

    飞檐嘲风兽的剪影在血红的残阳下镀着金色的轮廓,张牙舞爪地望向这群刚刚走出殿门的士子,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纸上谈兵的雄心壮志,以及那句几乎每个答卷都逃不开的、却注定飘渺如烟的“河清海晏”。

    朱红色的厚重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那悠长沉重的关门声,如一声穿越了数百年沧桑的叹息,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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