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已褪,正是北上好时节。
与此同时,江南季府的老爷夫人也悄然启程。他们未往汴京,而是直奔凉州——赵氏那位手握重粮的“义子”辛禾,还与季府有位素未谋面的“义女”定着亲呢!
这泼天的富贵联姻,季府岂能放过?
东方即白暂不知晓江南的暗流涌动。
此刻“赵稷”的身份,已然成为他在汴京最便利的通行令。
三月初三,五更刚过。
靛青色的厚重晨雾,如纱幔般笼罩着巍峨的紫禁城。
午门外,三百名新科进士鸦雀无声,按会试名次如黑松般肃立在冰凉的汉白玉广场上。
时丙位列前排,心潮涌动。
目光忍不住穿过熹微晨光,与不远处谢归鸿悄然交汇。
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鼓励的微光。
“时辰至——!新科进士觐见——!”
尖利的唱名陡然刺破寂静,礼部官员手持牙牌,在灯笼幽光中缓步走来,绛紫色官袍在晨雾里如同流动的暗血。
洞开的午门后,宫阙森严,朱红门钉在光影交错中如同无数沉默窥视的竖瞳。
时丙第一次直面皇家威严,掌心渗出的冷汗濡湿了衣缝。
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脑海中昨夜反复背诵、滚瓜烂熟的策论条陈,此刻竟搅成了一锅浆糊!
唯有谢归鸿那魔音灌耳的谆谆告诫——“戒色!戒色啊!”——在耳边嗡嗡作响!
“操!”时丙心底狠狠啐了一口!越是紧要关头,脑子里蹦出来的越是没用的玩意儿!
“验身——!”黄马褂侍卫两人一组开始搜检。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手指探入衣襟,时丙强迫自己放松僵硬的身体。前面的人已解开青衫直裰。
“会试第九十七名!苏州府!时丙——!”时丙浑身一激灵!急忙躬身疾步趋前。
深吸几口清冽又带着铁锈味的寒气,竭力平复翻腾的心绪。作弊已成过往,龙门前最后这一跃,全凭真本事!
“跪——!”
鸿胪寺官员的唱礼如同金石坠地,在空旷的宫墙间撞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三百人轰然下跪!膝盖砸在冰硬如铁的金砖之上!
时丙俯首,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凛然皇权威压如实质般碾压下来!脊背生寒!
他忍不住微微抬头——飞檐上的九条蟠龙仿佛在破晓的微光中抖落金鳞,即将腾云驾雾!
原来……这就是昔日主子每日身处的风暴中心!
今天,他竟也踏上了这片方寸之地!
“入殿——!”低沉肃穆的钟鼓声骤起!
时丙起身,深深埋首,踏过那道仿佛横亘天堑的一尺高朱漆门槛。带着历史尘埃的檀香和说不清的陈腐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金銮殿内比想象中更为幽深昏暗。
数百张黑檀木考案如棋格般森严排列,案上御赐的湖笔、徽墨、素宣沉默不语。
唯一的光源来自高窗,斜射的阳光被繁复的窗棂切割成凌乱的光栅,斑驳地投射在青砖地上,如同纵横交错的牢笼阴影。
“皇上驾到——!”
尖锐的唱喏仿佛要撕裂耳膜!
众人以头触地,高呼万岁。
时丙的手心再次被冷汗浸透,眼角余光中,那绣着十二章纹的明黄龙袍下摆无声地拂过猩红织金地毯,袍角下那双明黄厚底朝靴,如同两座移动的小山。
殿内极致的奢靡安静得令人窒息。
他忽然想起主子闲谈时说过的话——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早已忘了人间疾苦。
他们以为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便是整个天下,却不知那泥土里刨食的百姓,才是托起这宫殿的基石。
谢鸣鹤手捧鎏金托盘缓步而出。覆盖着明黄绸缎的考题在摇曳的宫灯光线下投下神秘而沉重的影子。
作为今日宣读考官,谢鸣鹤在进殿前一刻才知晓考题。他目光扫过下方跪伏的谢归鸿,心念微动——这小子昨夜缠着他兄弟时丙嘀咕至深夜,难道真猜中了?
展开卷轴,清朗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黄河屡决,民不聊生,当以何策治之?”
时丙猛地抬头!
这题目……谢归鸿昨夜确实如同着魔般,翻来覆去给他讲解对策!连细节都抠了数遍!答案是什么?!死脑子快想起来!
时丙狠狠掐了一下掌心。
记忆却如同断线——只模糊记得谢归鸿说什么“印象深刻之处”……
完了!关键处一片空白!
他真恨不得冲过去把那嘴碎的家伙拖过来揍一顿!
四周已响起此起彼伏的研墨声,轻微的“沙沙”声在绝对的寂静里格外刺耳。
时丙急得额头冒汗。
“咚!”左侧突然传来沉闷的倒地声!一个瘦弱的举子竟直挺挺栽倒在地!
两名铁甲侍卫如同悄无声息的幽灵,迅速闪入,架起那具软塌塌的身体,如同拖走一件废弃的杂物般带离大殿。
整个过程迅疾而无声,只有衣料摩擦金砖的细微窸窣。
时丙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罢了!想不起归鸿那套,就用主子教的!
黄河……年年泛滥……决口处便是炼狱!孤儿……饥饿……漂浮的尸体……主子沙盘上推演的河道脉络……亲身刻骨的记忆取代了书本!
他提起御笔,饱蘸浓墨,手腕因用力而微微发颤。
殿角巨大的铜漏发出沉闷的水滴声,记录着时间的流淌。
当时丙写下第一行“臣对:河之患,根在泥沙,要害在堤……”时,一缕刺破云层的阳光恰好穿过雕窗,精准地投射在墨迹淋漓的宣纸上,将一个个字照得熠熠生辉。
“赐膳——”不知过了多久,太监尖细的嗓音宣告着短暂的休憩。
时丙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腹中雷鸣。
殿试结束。
踏出太和殿时,远处报时的暮鼓正沉沉响起,苍茫的声波撞击着紫禁城的重重宫墙。
他回望那沐浴在沉沉暮色中的金銮殿。
飞檐嘲风兽的剪影在血红的残阳下镀着金色的轮廓,张牙舞爪地望向这群刚刚走出殿门的士子,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纸上谈兵的雄心壮志,以及那句几乎每个答卷都逃不开的、却注定飘渺如烟的“河清海晏”。
朱红色的厚重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那悠长沉重的关门声,如一声穿越了数百年沧桑的叹息,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