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喧嚣与惊悸,被厚重的宫门隔绝在内。毛草灵踏出殿外,夜风裹挟着初冬的寒意扑面而来,吹散了她鼻尖萦绕的最后一丝血腥与酒气。她并未乘坐凤辇,只带着两名贴身的心腹宫女,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宫道,缓缓向自己的长春宫走去。
宫灯在风中摇曳,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方才在殿中的杀伐果断、威仪凛然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疲惫与思虑。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叛将血迹的冰凉触感,提醒着她权力斗争的残酷本质。
“娘娘,您没事吧?”贴身宫女云袖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杯刚沏好的安神茶,语气满是担忧。她是毛草灵从青楼带出来的旧人,一路跟随,最是忠心。
毛草灵接过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稍稍驱散了心底的寒意。她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宫道旁在寒风中瑟缩的枯枝上。“无妨。只是……这宫墙之内,何时才能真正太平?”
云袖不敢接这话,只是低声道:“陛下洪福齐天,娘娘您又机智过人,定能逢凶化吉。”
毛草灵淡淡一笑,未置可否。洪福?机智?在这深宫朝堂,这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算无遗策的布局和狠得下心的手腕。今夜她能迅速平息叛乱,靠的绝非侥幸。
回到长春宫,殿内暖意融融,熟悉的熏香气息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她屏退左右,只留云袖一人在旁伺候更衣。
“云袖,你去将我们之前整理的,与侯安、王崇、赵德明、刘莽等人相关的所有往来记录、风闻密报,再仔细梳理一遍。”毛草灵褪下繁重的凤冠霞帔,换上常服,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尤其是近三个月来的,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是,娘娘。”云袖应下,迟疑片刻,又道,“娘娘,您觉得……左相他真的会……”
“王崇此人,老谋深算,最是爱惜羽毛。没有十足的把握和利益,他不会轻易涉险。”毛草灵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但他与侯安关系匪浅,侯安事发,他难脱干系。即便未曾直接参与,一个失察之罪是跑不了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证据,或者……逼他自乱阵脚。”
她沉吟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还有西大营的刘莽,他是关键。侯安若要成事,京城戍卫兵力至关重要。通知我们的人,盯紧西大营,特别是刘莽的一举一动,看他今夜之后,会与何人联系。”
“奴婢明白。”云袖记下,又道,“陛下那边……”
“陛下受了惊吓,又连日劳累,需要休息。暂时不要拿这些琐事去烦他。”毛草灵顿了顿,“一切,等天亮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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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天牢最底层。
阴冷潮湿的空气几乎能拧出水来,墙壁上挂着昏暗的油灯,投射出扭曲晃动的影子。侯安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上华丽的武将朝服早已被剥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囚衣。他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面容,唯有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牢房中格外清晰。
脚步声由远及近,牢门上的铁锁发出哗啦的声响。
殿前司都指挥使庞青带着两名亲信狱卒走了进来,冰冷的眼神扫过如同死狗般的侯安。
“侯将军,别来无恙。”庞青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不带丝毫感情。
侯安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因失败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庞青!你这皇帝的走狗!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庞青不为所动,示意狱卒搬来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侯安对面。“痛快?侯将军谋逆弑君,还想求个痛快?未免太天真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侯安:“说说吧,你的同党还有谁?左相王崇?兵部赵德明?西大营刘莽?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成功后,打算拥立哪位王爷?还是……你侯安想自己坐那龙椅?”
侯安瞳孔微缩,随即狂笑起来:“哈哈哈!庞青,你休想从我嘴里套出话来!成王败寇,老子认栽!但想让我出卖朋友,做梦!”
“朋友?”庞青嗤笑一声,“侯将军,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指望你那所谓的‘朋友’会来救你?恐怕他们现在想的,是如何与你撇清关系,甚至……杀你灭口。”
侯安脸色一变,眼神闪烁,显然庞青的话戳中了他内心的隐忧。
庞青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烧得通红的烙铁,在侯安眼前晃了晃,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侯将军,你是沙场宿将,硬骨头。但这天牢里的手段,不知道你能扛住几种?”
侯安脸上肌肉抽搐,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依旧咬紧牙关。
庞青也不着急,将烙铁放回火盆,慢条斯理道:“你不说,没关系。你的家眷,此刻应该已经被控制起来了。你那年方十六的女儿,听说生得花容月貌……”
“庞青!你敢!”侯安猛地挣扎起来,铁链哗啦作响,目眦欲裂,“祸不及妻儿!你有什么冲我来!”
“冲你来?”庞青转身,眼神冰冷如刀,“你行刺陛下的时候,可曾想过祸不及君?你现在跟我讲道义?晚了!”
他挥了挥手,对狱卒吩咐道:“好好‘伺候’侯将军,让他想清楚。记住,别弄死了,皇后娘娘还要问话。”
“是!”两名狱卒狞笑着上前。
凄厉的惨叫声,很快在阴森的天牢中回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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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相府,书房。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与恐慌。
年过五旬的左相王崇,此刻再无平日里的沉稳气度,他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管家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废物!都是废物!”王崇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响,“侯安这个蠢货!如此鲁莽行事,坏我大事!”
管家小心翼翼地道:“相爷,现在说这些已然无用。殿前司的人虽然撤了,但府外定然还有眼线。侯安落在庞青手里,恐怕……熬不了多久。”
王崇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与侯安确有密谋,意在利用凯旋宴守卫松懈之机,发动宫变,控制皇帝,扶植一位年幼且易于掌控的宗室子上位,届时他便可独揽大权。为此,他暗中联络了兵部侍郎赵德明提供宫内部分布防信息,又让侯安设法调动其旧部刘莽的西大营兵力作为外援。本以为计划周详,万无一失,谁曾想……
谁曾想那毛草灵竟如此机警,早有防备!不仅迅速平定了叛乱,更是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赵德明,连西大营都被监控起来!
“毛草灵……毛草灵!”王崇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充满了怨毒。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自从入了宫,便处处与他作对,推行新政,削弱他们这些老牌贵族的势力,如今更是成了他通往权力巅峰的最大绊脚石!
“相爷,为今之计,需早作决断啊!”管家忧心忡忡,“一旦侯安开口,或者赵德明扛不住……”
王崇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决断?当然要决断!侯安必须死!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拿起毛笔,却又顿住。他不能亲自出面,更不能留下任何笔迹。
“你去,”他压低声音,对管家吩咐道,“想办法联系我们在天牢里的‘钉子’,让他……”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冰冷,“做得干净点,要像……畏罪自杀。”
管家心中一寒,连忙点头:“老奴明白,这就去办。”
“还有,”王崇叫住他,“让我们的人都安分点,近期不要有任何动作。另外,准备一份厚礼,明日一早,本相要亲自入宫,向陛下和皇后……请罪。”
管家一愣:“请罪?”
王崇脸上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冷笑:“侯安毕竟曾受我提携,他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罪,我身为左相,识人不明,御下不严,难道不该向陛下请罪吗?”
管家恍然大悟,这是要以退为进,先行撇清关系!“相爷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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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宫内,毛草灵并未入睡。
云袖将整理好的卷宗呈上,低声道:“娘娘,根据现有信息,左相王崇与侯安过往从密,近三个月来,其门下客卿与侯安麾下将领有数次秘密会面。兵部侍郎赵德明之妹是侯安妾室,赵德明本人近期曾多次以核查军务为名,出入宫禁,接触过部分戍卫将领。西大营副将刘莽,麾下有三队兵马,以轮训为名,近期并未返回西大营驻地,行踪不明。”
毛草灵仔细翻阅着卷宗,目光锐利。这些信息看似零散,但串联起来,一条清晰的阴谋链条已然浮现。
“王崇老奸巨猾,不会留下明显把柄。赵德明是关键,他知道宫内布防的细节。刘莽的兵马,是他们的外力倚仗。”毛草灵合上卷宗,揉了揉眉心,“侯安在天牢,现在就是一块鱼饵,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进来,在云袖耳边低语了几句。
云袖脸色微变,转身禀报:“娘娘,天牢传来消息,有人试图接触侯安,被庞大人的人当场拿住。经过审讯,是受了左相府一名管事指使,目的是……送毒药。”
毛草灵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动手了。人呢?”
“送药的人已经招供,但那名管事……在我们的人赶到左相府之前,已经‘失足’落井身亡了。”云袖低声道。
“死无对证。”毛草灵冷笑,“王崇动作倒是快。”
她站起身,走到殿外,天色已经蒙蒙亮。一夜未眠,她脸上却不见多少倦色,反而有种异样的神采。
“云袖,更衣,备辇。”她淡淡道,“本宫要去见陛下。”
该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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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寝宫,养心殿。
拓跋宏经过一夜休养,气色稍好,但眉宇间的阴郁并未散去。毛草灵到来时,他正看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关于昨夜宫变的初步审讯报告,脸色铁青。
“草灵,你来了。”见到毛草灵,他神色稍缓,将报告递给她,“你看看,这些乱臣贼子!”
毛草灵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报告上详细记录了侯安等人的部分口供(在酷刑之下,侯安已经吐露了一些同党名字,包括赵德明和刘莽,但尚未提及王崇),以及左相府管事企图毒杀侯安灭口之事。
“陛下,事情已经很清楚。”毛草灵放下报告,声音平静,“侯安、赵德明、刘莽勾结谋逆,证据确凿。左相王崇,虽无直接证据指向他参与密谋,但其门下管事企图毒杀钦犯,已是重罪!且他身为左相,对侯安、赵德明等逆贼失察,难辞其咎!”
拓跋宏重重一拍龙案,怒道:“王崇!朕待他不薄,他竟敢……竟敢……”他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王崇是两朝元老,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若非证据确凿,他实在不愿动他。
“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毛草灵语气坚决,“昨夜宫变,朝野震动。若不能以雷霆手段肃清余孽,严惩主谋,如何安定人心?如何震慑宵小?”
拓跋宏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你说得对。传朕旨意:逆贼侯安,谋逆弑君,罪不容诛,即刻凌迟处死,夷三族!兵部侍郎赵德明、西大营副将刘莽,参与谋逆,处以斩刑,抄没家产,家眷流放三千里!左相王崇……”
他顿了顿,声音冰冷:“御下不严,识人不明,纵容门下行凶,着革去左相之职,削去爵位,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府门半步!其家产……暂不查抄,以观后效。”
这已是从轻发落,保留了王崇的体面和部分家产,既是顾及朝局稳定,也未尝不是念及旧情。
毛草灵心中明了,知道这已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好结果。王崇根基深厚,若逼得太紧,恐生更大变故。能将其扳倒,剥夺权位,已是重大胜利。
“陛下圣明。”她躬身道。
圣旨很快下达。
侯安在午门被凌迟处死,惨叫声传遍半个京城,其家族男丁尽数斩首,女眷没入教坊司,昔日煊赫的将军府一夜之间灰飞烟灭。赵德明、刘莽亦被公开处斩。血淋淋的人头,宣告着皇权的无情与谋逆者的下场。
左相王崇被革职圈禁的消息,更是如同一声惊雷,在朝野上下引起巨大震动。无数官员心惊胆战,纷纷上表请罪,或极力撇清与王、侯等人的关系。朝堂之上,风向骤变。
经此一役,毛草灵的威望与权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皇帝对她更加倚重,朝中反对她的声音几乎销声匿迹。她开始更加大刀阔斧地推行自己的新政,整顿吏治,发展经济,加强军备。
然而,毛草灵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她知道,王崇虽然倒台,但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潜在的敌人依然存在。而那个隐藏在更深处的、可能与“天局”有所牵连的阴影,也始终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处理完朝政,回到长春宫,已是华灯初上。
毛草灵屏退众人,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窗外又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这座巍峨皇城,仿佛要将昨夜的血腥与杀戮彻底掩埋。
她伸出手,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掌心,瞬间融化。
“娘娘,”云袖轻声进来,为她披上一件狐裘,“天冷了,仔细着凉。”
毛草灵握紧掌心那点冰凉的水渍,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喃喃低语,又像是在问谁:
“这雪,能洗得净这宫里的血腥气吗?”
云袖垂首,不敢回答。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皇后娘娘明灭不定的侧脸,那深邃的目光,仿佛已穿透了这重重宫阙,望向了更远、更未知的纷扰未来。
宫宴惊变,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