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的奉天殿,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天幕上的文字,不再是具体的某场战役或某个人的命运,而是开始系统地剖析大明王朝肌体上那些流脓溃烂的伤口。首先指向的,就是钱粮税收。
“……嘉靖、万历以降,君王多沉溺享乐,怠于政事?”朱元璋看着天幕的描述,气得冷笑连连,“好啊,真是咱的好子孙!把咱的话都当耳旁风了!”
然而,更让他和群臣心惊肉跳的还在后面。当天幕提到“以皇帝为首的贵族和官僚集团更是变本加厉地肆意兼并土地……致使无数平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基”以及“矿监和税吏只能如饿狼一般扑向无辜的百姓。他们横征暴敛,巧立名目,不断加重民众的赋税负担”时,朱元璋猛地站了起来,手指都在颤抖。
“混账!混账东西!”他怒吼着,声音在殿宇中回荡,“咱当年设立矿监税使,是为了充盈国库,以备不时之需!是让他们去刮那些豪商富贾的油水!他们……他们竟然把手伸向了小民?!这岂不是杀鸡取卵,自毁根基?!”
朱标也是面色发白,喃喃道:“土地兼并……流民失所……此乃动摇国本之大患啊!历朝历代,莫不亡于此!为何……为何后世子孙竟不引以为戒?”
徐达面色凝重地补充道:“陛下,太子殿下,看来问题不止于此。天幕所言,似乎暗示……该收的税,没收到。”
李善长一直凝神细看,此时缓缓开口,点出了关键:“陛下,您看这里——‘到了万历末年,宗室已经高达几十万人,如果按上位您定下的俸禄水平,大明一年的税收还不够宗室一半的俸禄’……”
“多少?!”朱元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天幕,“几十万人?!咱……咱定下的俸禄……一年税收都不够一半?!”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洪武皇帝的心头。他当初分封诸王,厚待宗亲,是为了拱卫皇室,却万万没想到,二百年后,他的子孙后代竟会繁衍成一个足以拖垮整个国家财政的庞然大物!
“虽然经过高拱、张居正的努力,普通宗室几乎领不到俸禄,但特权还在,他们占据着大量的土地、垄断着商业根本不需要交税。”李善长继续念着天幕上的文字,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讽刺,“这意味着,国家最大的负担群体,不仅不事生产,还占据着海量的资源,并且……无需向朝廷缴纳分文赋税。”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个残酷而荒谬的事实惊呆了。
就在这时,天幕上的文字似乎感知到了奉天殿内众人的震惊与疑惑,竟进一步细化,投下了更具体、也更令人窒息的数据:“其中,仅晋王朱棡一系,至明末已繁衍逾四万之众;周王朱橚一系,亦不下三万余人。此二藩人口之巨,已堪比一方大府。”
“多……多少?”站在武将行列中的晋王朱棡下意识地喃喃出声,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得意和自豪感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四万!他晋王这一脉竟然如此枝繁叶茂!他几乎要忍不住咧嘴笑出来,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仿佛这庞大的子孙数量是他无上荣光的证明,目光甚至略带挑衅地瞟了一眼旁边的燕王朱棣。
然而,这股得意来得快,去得更快。父皇那铁青得快要滴水的脸色,徐达、李善长等重臣那凝重乃至绝望的眼神,像一盆冰水猛地浇在他头上。他猛地想起了刚才天幕的话——“一年的税收还不够宗室一半的俸禄”、“占据着大量的土地、垄断着商业根本不需要交税”…………
朱棡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刚刚挺直的腰杆瞬间佝偻了几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万子孙……这哪里是荣耀?这分明是四万头养肥了待宰的……猪!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
而站在他身旁不远,周王朱橚则完全是一副懵懂的样子。他眨着清澈又困惑的大眼睛,努力理解着天幕上那些对他而言过于复杂的数字和词汇。“三……三万人?”他小声地掰着手指头,似乎想数清楚这是多么大一个数目,却根本数不明白。
他隐约感觉到气氛很沉重,父皇和哥哥们都很不高兴,但他小小的脑袋里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生的儿子多、孙子多,好像反而变成了一件很大的坏事?他歪着头,扯了扯旁边朱棣的衣角,低声怯怯地问:“四哥,‘赋税’是什么?为什么我们家人多,朝廷就没钱了呢?”朱棣面色复杂地看了幼弟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这足以压垮一个王朝的残酷真相,只能沉重地摇了摇头。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从晋周二王的反应中回过神来,对朱元璋道:“父皇,这意味着,国库的巨大窟窿,只能从那些本就穷困、且土地可能已被宗室官僚兼并了的普通小民身上去榨取!”
冯胜猛地一拍大腿:“俺明白了!所以才有那什么‘三饷’!更可怕的是‘三饷主要征收的对象正是受灾地区的普通农民,而江浙地主以及官僚们却分文不出’!这是逼着老百姓去死啊!”
耿炳文也怒道:“河南、陕西连年天灾,人都快饿死了,还要加征饷银?而那些富得流油的江浙官绅、田连阡陌的宗室王爷却一毛不拔?这……这朝廷的税到底是征给谁的?!”
蓝玉更是破口大骂:“当兵的在前线拼死拼活,保护的就是这帮蛀空国家的蛆虫吗?!这皇帝崇祯是瞎子还是傻子?这种税也征得下去?他不怕老百姓揭竿而起吗?!”
殿内的怒吼声此起彼伏,而晋王朱棡的脸色则愈发苍白,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由赋税不公点燃的、最终将他的子孙吞噬殆尽的滔天烈焰。
朱元璋跌坐回龙椅,脸色灰败。他原本以为崇祯只是个无能之辈,现在才发现,他接手的根本就是一个从根子上烂透了的烂摊子。而崇祯自己,似乎还在昏招迭出。“崇祯由于政治经验不足,将许多本应收的税给废除了,但却加重了河南、陕西这些贫困地区人民的负担。”
“蠢!蠢呐!”朱元璋痛心疾首,“该收的(宗室、官绅)不收,不该逼的(灾民)往死里逼!这不是自取灭亡是什么?!”
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而在边疆地区,随着开中法的被破坏,运往边疆的粮食成了老大难问题,再加上边吏和边将们同样腐败不堪,贪污受贿之风盛行。他们不仅克扣军饷,导致士兵们食不果腹,士气低落,而且还常常虚报战功,欺瞒朝廷。”
徐达闻言,面色剧变:“开中法被坏?那是保障边军粮饷的根本啊!此法一坏,边军无粮,岂不是不战自溃?还有将领克扣军饷……”这位一生爱兵如子的大将军气得浑身发抖,“这让将士们如何效死?难怪……难怪辽东战事屡屡失利,不是女真有多强,是我大明自断经脉!”
朱标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看向他的父皇,声音带着恐惧:“父皇……天灾或许可怕,但这人祸……层层盘剥,制度崩坏,上下欺瞒,内外交困……这……这简直是无解的死局啊!崇祯皇帝……他纵然有心,又该如何挽回?”
朱元璋沉默了很久,大殿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他终于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明。
“咱明白了……”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咱的大明,不是被天灾毁掉的,也不是被某一个昏君或者某一股流寇毁掉的。”
他缓缓扫视着殿下的文武重臣,一字一句地说道:“它是被自己人生生啃光的!是被咱那几十万光吃饭不干活的龙子龙孙啃光的!是被那些贪得无厌、兼并土地还不交税的官僚豪强啃光的!是被层层盘剥、喝兵血的边将胥吏啃光的!”
“崇祯……他坐在那龙椅上,看着四面八方伸出来的手,都在管他要钱要粮,可他伸手往下去掏,掏上来的只有穷苦百姓的骨头渣子和血泪!他还能怎么办?他除了往死里逼那些还有最后一口气的穷人,还能逼谁?!”
皇帝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和一种洞悉悲剧根源后的巨大悲怆。
“比天灾更严重的,是人祸。而这滔天的人祸,是咱大明自己用了二百多年,一天天,一点点,养出来的!”
奉天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历史重压,仿佛看到了那艘名为“大明”的巨轮,正在无数蛀虫的啃噬下,无可挽回地走向沉没。而他们,隔着二百多年的时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