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上,天灾人祸的画面陡然一转,并未展现更多的刀光剑影,而是传来一阵凄楚哀婉、却又字字清晰的民间小调。用的是淮西地区的方言,唱腔悲凉,如泣如诉: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
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户人家卖田地,小户人家卖儿郎。
我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
这曲调,这歌词,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奉天殿内所有淮西籍勋贵的心脏!
朱元璋猛地僵住了,他几乎是踉跄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盯着天幕,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歌词里的“朱皇帝”……是他?是他这个从凤阳濠梁走出的放牛娃、和尚,如今的大明开国之君?他的家乡,在他的王朝末期,竟成了这般人间地狱?百姓竟将所有的苦难,归结于“出了个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卖儿郎……走四方……”朱元璋喃喃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尖上。他一生强势,杀人无数,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痛和……羞愧?他仿佛看到家乡的父老乡亲面黄肌瘦、颠沛流离,一边敲着花鼓,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朱皇帝”。他建立这个王朝,是为了让百姓不再受苦,可二百多年后,他最深爱的家乡,却因他的王朝而承受了最深的苦难!
“噗通”一声,李善长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老泪纵横,全然失了宰相的体统。“凤阳……我的凤阳啊……”他哽咽着,几乎喘不上气。他是定远人,与凤阳同属淮西,那是他魂牵梦萦的根脉所在。那歌词描绘的惨状,让他心如刀绞。他毕生辅佐朱元璋,呕心沥血建立这大明江山,原以为是光耀门楣、福泽乡里,岂料最终家乡竟被这江山拖累至此!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负罪感将他淹没。
徐达、汤和等淮西将领,此刻也个个面色惨白,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他们是帝国的基石,是朱元璋最信任的同乡战友,他们的荣耀与故乡紧密相连。可此刻,故乡的悲歌却像最辛辣的嘲讽,将他们一生的功业钉在了耻辱柱上。他们仿佛能看到,家乡的田间地头,那些可能还与他们沾亲带故的乡民,正背着花鼓,唱着这血泪控诉,流浪逃荒。他们为之奋战、牺牲所捍卫的,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徐达虎目含泪,声音沙哑,“陛下与我等起兵,正是见不得百姓受苦!为何二百载后,我淮西父老竟落得如此下场?!那崇祯……那朝的官,到底在干什么?!” 他的愤怒不再仅仅针对遥远的崇祯,更针对那个让他的家乡陷入如此绝境的、腐烂到了根子里的官僚系统!
朱元璋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缓缓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帝王的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和茫然。他环视着殿内这些同样痛苦不堪的老伙计,声音嘶哑地问道:
“咱……咱当初提着脑袋造反,是为了让咱的乡亲们……能吃饱饭,能活得像个样子……”
“可这……这就是咱换来的一切吗?让咱的老家,成了十年九荒,卖儿卖女的地方?让咱的乡音,成了诅咒咱老朱家的哭丧调?”
他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喃喃道:“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这大明……还有什么脸面,说受命于天,造福于民?”
奉天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凄凉的《凤阳花鼓》调子,仿佛还在空气中萦绕,每一个音符都像鞭子,抽打着这些大明王朝最顶层的开创者们。陕西的乱象让他们看到了帝国的危机,而凤阳的悲歌,则像一把钝刀子,割开了他们内心深处最柔软、最珍视的部分,让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王朝末日的气象——那就是连根,都烂透了。
然而,还没等老朱来得及为自己的老家说句话,洪武十三年的奉天殿之上,一幅幅更贴近土地、更令人心惊肉跳的画面——烽烟,在内地州县燃起!
“万历十六年,刘汝国,聚众于安徽太湖,自称‘济贫王’……”
“万历二十七年,赵古元,江苏徐州……”
“天启二年,徐鸿儒,山东白莲教……”
“天启四年,杨桓、杨从儒,安徽颍州、河南永城……”
一条条起义的记录划过,时间跨度数十年,地域遍及南北。虽然天幕明确说明这些起义“均以失败告终”,但那股压抑不住的、来自底层的力量,却让殿内的洪武君臣们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这……这么多?”朱标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仁厚,最见不得百姓受苦,也更理解官逼民反的道理,“从万历年间就开始了?而且……越剿越多?”
朱棣面色凝重,他更关注军事层面:“此起彼伏,剿而不绝。说明根本不是一两个刁民作乱,而是天下已然处处干柴,只差一点火星!”
朱元璋的脸色黑得吓人。他出身贫寒,太明白老百姓不到活不下去,绝不会鋌而走险对抗朝廷。他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听见了吗?都给咱听见了吗?!从万历到天启,再到那个废物崇祯!咱的子孙都把天下治理成什么样子了!贪官污吏!苛捐杂税!逼得老百姓一次又一次地反!你们这些官儿,将来谁要是敢把咱的百姓逼到这份上,咱剥了你们的皮!”
殿内文武噤若寒蝉,他们能感受到皇帝那滔天的怒火,这怒火不仅针对未来的不肖子孙,也针对所有可能盘剥百姓的官吏。
然而,更坏的消息还在后面。天幕的焦点,骤然汇聚到了陕西。
“陕西作为全国社会矛盾最为尖锐突出的重灾区……终于,在种种因素的交织作用下,明末农民大起义率先在这里爆发,并如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开来。”
“陕西?”徐达眉头紧锁,“此地贫瘠,民风彪悍,一旦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紧接着,天幕详细描述了天启七年澄城县的惨状:土地贫瘠、民生凋敝,而县令张斗耀却“催科尤酷”、“迫不及待地剥削压榨”。最终,忍无可忍的百姓在一个黑夜冲入县衙,“将那个作恶多端的县令张斗耀当场斩杀”!
“杀官?!”蓝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既有对百姓勇气的惊讶,也有对秩序崩塌的忧虑,“这……这已是公然造反了!”
李善长长叹一声:“澄城之事,绝非孤立。其象征意义极大!它告诉所有活不下去的人,官,并非不可杀!朝廷,并非不可抗!此例一开,祸患无穷矣!”
果然,天幕印证了他的话:“澄城县县民的这一英勇举动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陕西省……陕西各地纷纷响应,越来越多的民众和士兵加入到起义的队伍中来。一时间,起义的烽火燃遍三秦大地,形成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流。”
“汹汹澎湃的洪流……”朱元璋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股“洪流”一旦形成,想要扑灭,需要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二百多年后,三秦大地尸横遍野、烽火连天的景象。
更让洪武君臣心惊肉跳的是,澄城的火星绝非孤立,它瞬间点燃了整个陕西早已堆积如山的干柴,叛乱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蔓延开来,呈现出帝国末日的混乱景象。
“崇祯元年,汉南王大梁,自封大梁王,率众三千攻汉中!”
天幕上文字显现,伴随着隐约的喊杀声与烽烟意象。
“三千人?”徐达目光锐利,立刻捕捉到关键,“甫一起事便能聚众三千,且敢直接攻打府城汉中!这已非寻常饥民骚乱,而是有组织、有目标的军事行动了!当地卫所官兵何在?竟让其如此坐大!”
“府谷王嘉胤揭竿而起,应者云集!”
“应者云集……”李善长捻着胡须的手停顿了,脸色越发苍白,“这四个字,何其沉重!这已不是一县一地之乱,而是民心尽失,从者如流!这王嘉胤能吸纳如此多的人马,其活动范围竟能跨越陕西、山西两省山险之地,官军竟不能制?这……这九边重镇的兵呢?都调到辽东去打后金,老家都不要了吗?”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明廷战略上的致命失误——两线作战,腹地空虚。
“安塞高迎祥,自称‘闯王’,其部纵横驰骋于陕西、山西、河南、四川、湖北等地,势不可挡!”
“闯王……”朱元璋低声重复了这个充满挑衅意味的称号,眼神冰冷,“闯?闯的就是咱老朱家的江山!竟能流窜数省,如入无人之境!各省督抚、总兵都是吃干饭的吗?为何不能合力围剿?莫非又在互相推诿,保存实力?” 他凭借丰富的军事和政治经验,一眼就看出了明军缺乏统一指挥、各自为战的致命弱点。
“崇祯三年,神一元、神一魁,率宁塞地区饥饿难耐的士兵们发动起义!”
当看到这一条时,奉天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兵变!果然是兵变!”冯胜骇然道,“而且是在宁塞这样的军镇!官兵缺饷至此,竟要与饥民为伍,反噬朝廷!这……这简直是自断股肱!” 军队的倒戈,意味着维持统治的最后暴力工具正在失效,其象征意义和实际危害远超农民起义。
耿炳文的脸色发白,补充道:“看人数,‘多达七八千人之众’!这已是一支不容小觑的正规军力了!溃兵饥卒,战力犹存,却无粮饷牵挂,流动作战,破坏力比纯由农民组成的队伍要可怕十倍!”
朱元璋猛地站起身,他不再怒吼,而是用一种近乎冰冷的、带着一丝绝望的语气说道:“看明白了吗?咱的大明,到了崇祯那儿,是怎么个死法?”
他手指着天幕,一字一句地剖析,像是在做尸格鉴定:
“不是被后金一仗打垮的。是从里面,从最底下的根子上,一点一点烂掉的!”
“先是地方官,像澄城那个姓张的蠢货,往死里逼百姓,官逼民反!”
“然后,是朝廷,发不出军饷,饿反了军队!自己养的刀,调过来砍自己!”
“最后,这些乱民和乱兵合流,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王嘉胤、王大梁、高迎祥、神家兄弟……今天冒出这个王,明天冒出那个闯王!杀不完,剿不尽!”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朱标和朱棣身上,声音沉重如铁:
“老大,老四,你们都给咱记住今天天幕上的话!将来不管你们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给咱记住了!百姓能让你坐天下,也能把你掀下来!当皇帝,不是让你享福的!是让你担责任的!”
“谁让咱的百姓没饭吃,谁让咱的兵没饷拿,谁就是咱朱家的罪人!就是这大明的掘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