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流光,将二百多年后的崇祯朝堂,清晰地投射在洪武十三年的奉天殿内。
朱元璋和他的重臣们,看着天幕上对那位末世之君的描述,脸色愈发凝重。
“铲除阉党,勤政节俭,事必躬亲……”李善长缓缓捋着胡须,眼中却无半分赞赏,只有深深的疑虑,“陛下,观其行事,初看确似一位力图振作的‘明君’样板。若在太平年月,或可成一守成之主。但……”
“但个屁!”朱元璋粗暴地打断了他,语气中充满了不耐烦和一种近乎直觉的反感,“咱看这小子就是个花架子!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光知道埋头傻干,有什么用?皇帝不是这么当的!”
徐达沉声道:“陛下圣明。为君者,重在知人善任,统筹全局。若事事亲力亲为,不唯自身精力难继,更会使百官无所适从,沦为只会听令行事的木偶。此非勤政,实为乱政之始。”
朱棣站在一旁,眼神锐利,补充道:“父皇,徐帅所言极是。您看他‘甚至龙袍打补丁’,此举或可示俭,然过于刻意,近乎作秀。一国之君,威仪亦是国体的一部分。儿臣怀疑,其内心或极度焦虑,试图用这种极端的‘勤勉’和‘节俭’来掩盖能力的不足,或是……对掌控局面的极度不自信。”
马皇后轻叹一声:“如此心性,又生逢末世,恐非国家之福啊。”
天幕的文字继续流转,当那“十七年换十九首辅”、“五十大学士”的数字赫然出现时,奉天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多少?!”朱元璋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指着天幕,手指都在颤抖,“十九个首辅?!五十个大学士?!他当那是换衣服呢?!咱洪武朝到现在,才几个大学士?!”
这组触目惊心的数据,带来的冲击力甚至超过了之前的文字描述。它直观地展现了一个王朝中枢何等可怕的混乱与不稳定。
朱标脸色发白,喃喃道:“如此频繁更替,政令如何延续?朝臣如何安心做事?只怕人人自危,只求无过,不求有功了……”
“何止无过!”蓝玉嗤笑道,“我看那些官儿,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今天不知道明天还在不在位子上,还能有心思给朝廷卖命?怕是都在琢磨怎么讨好皇帝,怎么推诿责任,怎么赶紧捞一把吧!”
李善长面色无比沉重:“此非治国,儿戏耳!陛下,至此已可断定,此君绝非中兴之主,其性多疑躁忌,缺乏识人之明、用人之胆、容人之量!国家危难之际,最需君臣一心,稳定至上。他如此行事,无疑是自毁柱石,将朝廷最后的元气也消耗殆尽了!”
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一个看似勤奋的皇帝,却用他的“勤奋”,亲手将王朝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然而,天幕的残酷远未结束。它开始逐一展现崇祯是如何亲手将他所能倚仗的栋梁,一一摧毁。
洪武十三年的南京奉天殿,气氛凝重。巨大的天幕再次流转,将二百多年后崇祯朝堂的波谲云诡,赤裸裸地展现在大明开国君臣面前。
然而,与以往讲述边关战事或某位名臣宿将的结局不同,此次天幕呈现的内容,如同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充满了陌生的名字和错综复杂的关系。
“温体仁?周延儒?杨嗣昌?刘宇亮?孔贞运?郑三俊?”朱元璋看着这些密集涌现的名字,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耐与困惑,“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咱怎么一个都没听过?天幕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朱标也努力看着,试图理清头绪:“父皇,似乎……这些人并非东林党?天幕说,‘最为引人瞩目的主角并非人们通常所认为的那些东林党大人物们’。”
徐达目光锐利,捕捉到了关键信息:“陛下,您看这句——‘他们彼此之间的派系关系盘根错节、扑朔迷离……与万历时期那种泾渭分明、一目了然的派系格局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似乎崇祯朝的党争,比我们之前了解的还要混乱复杂得多!”
李善长抚须沉吟,面色凝重:“东林党已然式微,却冒出如此多新兴派系?温派、周派、杨派、刘派、孔派、郑派……这绝非国家之福啊。权力分散若此,政令如何出得了紫禁城?”
随着天幕的详细叙述,温体仁与周延儒先合作后倾轧,杨嗣昌重组势力对抗东林,刘宇亮与同僚水火不容,孔贞运被迫卷入漩涡,郑三俊关系网复杂难辨……一幅幅派系林立、彼此攻讦的混乱画卷缓缓展开,其复杂程度远超洪武君臣的想象。
“疯了!都疯了!”蓝玉首先按捺不住,怒吼道,“这他娘的是在打仗吗?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这帮读书人还在朝堂上搞这些弯弯绕绕?什么浙党楚党川党,听都没听过!有这心思,怎么不去想想怎么对付皇太极!”
朱棣也看得头皮发麻,低声道:“这……这比战场上的形势还要复杂百倍。敌友难辨,今日盟友明日仇寇,这崇祯皇帝……他是怎么管束臣下的?”
朱元璋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墨跳起:“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咱设立朝廷,是让他们替天子牧民,治理天下的!不是让他们拉帮结派,搞这些鬼名堂的!”
他指着天幕上那些派系名字,气得手指都在发抖:“看看!看看!什么温派、周派、杨派……咱的大明朝廷,什么时候成了他们分赃夺利的菜市场了?!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怕是都能扯出七八个派系的关系来!这还怎么做事?这还怎么打仗?这朝廷不完蛋,还有天理吗?!”
马皇后在一旁也是忧心忡忡,轻声道:“重八,息怒。看来这崇祯皇帝,也是身不由己,被这乱局困住了。”
“困住?”朱元璋冷哼一声,“他是皇帝!是天子!一言九鼎!咱看他就是无能!压不住场面,才让下面的人乱成这副鬼样子!真是丢尽了咱老朱家的脸!”
天幕的内容继续深入,揭示了崇祯皇帝试图在各方势力间维持平衡的努力:起用旧宣党汤宾尹(未成),任命曾提议为魏忠贤建生祠的施凤行为首辅(吓跑),甚至启用曾投靠阉党的阮大铖,以及引入宦官势力制衡文官集团……
“平衡?他管这叫平衡?”徐达看得连连摇头,“这分明是饮鸩止渴!引入阉党余孽,重用宦官,这……这是嫌朝廷不够乱吗?”
李善长则看得更深一层,叹息道:“陛下,恐怕这崇祯皇帝,也是无人可用,无计可施了。文官集团派系倾轧,政令不通,他只能试图引入其他力量来打破僵局。只是……方法实在拙劣,甚至可悲。你看那施凤行,竟被吓得直接辞官……可见其权威已然扫地。”
朱标看着天幕上崇祯皇帝六下罪己诏的描述,面露不忍:“六次罪己诏……他心中想必也是极苦的。只是,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此时,天幕提到了少数力图中立、致力于实务的大臣,如推行“一条鞭法”改良、最终殉国井中的范景文,以及上书建议消除党争的倪元璐。
“总算还有几个干正事的!”朱元璋看到范景文、倪元璐的名字,语气稍缓,但随即又变得沉重,“可惜,独木难支大厦!一两个贤臣,在滚滚浊流之中,又能起到多大作用?最后还不是……殉国了事。”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凉。
天幕的最后结论清晰地呈现:“当我们这些后世之人回首审视……即便绞尽脑汁想要弄清楚其中复杂的派系关系问题,却仍然感到力不从心、一头雾水。” 以及 “至于身为当局者的崇祯皇帝本人,更是犹如置身于一片迷雾重重的迷宫当中……也许,他真的已经倾尽全力,奈何自身能力有限,面对如此棘手的局面也是回天乏术、无能为力啊!”
奉天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先前还怒不可遏的朱元璋,此刻也陷入了沉思。愤怒过后,是一种更深的无力和警示。
“都看清楚了吗?”朱元璋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殿内的寂静,“这就是党争!这就是内斗的下场!不需要敌人来打,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死!一个庞大的帝国,最后竟亡于无数个小派系的无休无止的撕扯和内耗之中!”
他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位皇子和大臣:“你们都给咱记死了!将来,无论谁坐在这个位置上,无论底下的人怎么闹,有一条铁律绝不能破——绝不允许朝中出现第二个、第三个‘东林党’!绝不允许文官武将结成固定的派系,为私利而罔顾国事!谁敢开这个头,咱的刀,绝不饶他!”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通过天幕,他们仿佛亲眼看到了一个帝国是如何在内部不断的自我消耗中,一步步走向崩溃的边缘。
朱标、朱棣等人纷纷躬身应是,脸色肃然。他们此刻才真正明白,父皇为何对结党如此深恶痛绝。这并非简单的帝王心术,而是关乎帝国存亡的性命攸关之事。
洪武朝的君臣们,透过天幕,仿佛看到了崇祯皇帝在紫禁城中那孤独、焦虑而又无助的身影,以及他那六次向天下人忏悔却无力回天的罪己诏。
每一桩,每一件,都像一把重锤,敲在洪武君臣的心上。
“够了!”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心和愤怒,“别说了!咱……咱不想看了!”
他呼吸急促,眼眶竟有些发红:“袁崇焕……孙承宗……孙传庭……还有那个陈新甲!哪一个不是能臣?哪一个不该重用?就算有错,岂能……岂能如此自断臂膀?!这不是蠢!这是坏!是又蠢又坏!”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辛苦打下、精心设计的江山,正在被这个不肖子孙用这种极端愚蠢的方式,一块块地拆毁。
“内忧外患,天灾人祸……这些或许都能熬过去。”徐达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惋惜和沉重,“但摊上这么一位‘勤政’却‘多疑’,‘节俭’却‘无能’的君王,才是大明最大的劫数。他不是昏君,却行亡国之实!他越努力,国家败亡得越快!”
朱棣闭上眼,缓缓道:“他现在……已经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忠臣良将被他杀尽、逼死,身边只剩下唯唯诺诺之辈和争权夺利之徒。大明……真的没救了。”
奉天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天幕尚未展示最终的结局,但大明王朝的命运,似乎已经在崇祯皇帝那“勤政”却致命的折腾下,走向了无可挽回的终局。他不是传统的昏君,但他的所作所为,对国家的伤害,比任何一个荒淫无度的昏君,或许都要来得更直接,更彻底。
他,就是那个最大的“误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