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二年,季春月,天狼星动,弧矢星官正位,汉匈决战在即。”
太史令司马谈笔落。
代地之谋。
由卫青、程不识、公孙敖诸将详计,再呈未央宫,诸将退殿。
作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张汤,眼睛分外明亮,通过程老将军所恳,知道了凌烟阁的存在。
在上君的麒麟阁中,众将之外,另有公卿一人,即丞相公孙弘。
那凌烟阁中,会有公卿吗?
即便只设一人,张汤也认为非他莫属。
大门开而复关,清风入殿,灯火摇曳,公孙弘注意到张汤神情微妙,不难猜出他心中所想,幽幽一叹。
想入凌烟阁,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希望自己曾经的门生能得偿所愿吧。
武将退场,殿中只余刘据、公孙弘、张汤君臣三人,该对宗室问题有个定论了。
公孙弘缓缓从绣墩站起,恭声道:“上君,臣以为,我大汉宗室制度已经到了不得不改变的时候。”
张汤的双肩立刻拱了起来,这是有了“战斗”的想法。
“卿等有何想法?”刘据望着公孙弘、张汤,笑问道。
赵王的突然举动,给了大汉绝杀匈奴的机会,但这不代表诸侯王的行为能得到原谅,是时候改制了。
公孙弘默然。
事涉皇亲,不论怎么谏议,都是在离间皇帝、宗室亲谊,而上君所想,他多少能猜到一些,此等不仁之事,只能主父偃那样“不为五鼎食,就当五鼎烹”的人来做。
恰好,大殿里就有一位,公孙弘瞥了一眼张汤,又瞥了一眼殿侧的司马谈,默默“隐身”了。
张汤,坐在绣墩上,额头见汗,显然,正在疯狂思考。
华夏历史悠长,但在汉之前,真正的宗室制度就两个,一,周制,二,秦制。
在西周时期,王族在政治秩序中扮演着中心角色,灭商之后,周从渭水河谷的一个小邦,一跃变成了一个地域广袤的广大帝国,为了统治这个帝国,周廷发明了第一个宗室制度,“卫戍制度”。
将大批王子、宗亲以及王室家族以外的同盟者分封为君、王,让他们去统治黄河下游河谷。
周王直接统治的只是帝国西部京畿地区,通过诸如父死子继的封受仪式、发动战争讨伐叛乱君王等制度,周朝成功地将它的统治维持了一个相当长的时期。
这种靠层层封受产生的政治结构贯穿了整个西周时期,哪怕周廷权威成为明日黄花,诸侯纷争,这种结构仍然存在。
周朝宗室制度最简单的阐述,便是把土地分封给子侄兄弟,用这种方法来安置王族,而最主要的特征,每一代的长子构成世系与政治权威传承的主干,以次诸子则另立门户,建立新的次一级权威,距离主干越远,政治权威也就越弱。
春秋战国混乱结束以后,大一统的秦廷建立了帝制的宗室制度,废除了分封制,但并未完全摒弃宗法制度的精髓。
在宗室管理上,秦廷保留了周朝宗法制度中的部分原则,如尊卑有序、长幼有别,同时进行了符合中央集权需要的改造。
九卿之一的宗正,由此而来,专门负责宗室事务,包括宗室成员的户籍管理、婚姻嫁娶、爵位继承、行为规范等,确保宗室成员的行为符合礼法,不逾矩。
秦朝实行严格的爵位制度,宗室成员根据与皇帝的血缘远近及功勋大小被授予不同等级的爵位。
这些爵位不仅关乎荣誉,更与实际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利益紧密相连。
然而,与先秦时期的分封制不同,秦朝并未给予宗室成员独立的封地和行政权力,而是将他们置于中央政府的直接管辖之下,防止其形成地方割据势力,威胁中央集权。
秦朝深知宗室成员的教育与培养对于维护统治的重要性。
因此,设立了专门的宗室教育机构,如太学中的宗室班,对宗室子弟进行系统的儒家经典教育、法律知识学习及军事技能训练。
通过教育,培养宗室子弟的忠君爱国思想、治国理政能力和军事才能,使他们成为皇帝治国理政的得力助手,而非潜在的威胁。
秦朝对宗室成员的婚姻也进行了严格规范,宗室成员的婚姻不仅是个人私事,更是关乎国家政治稳定的大事。
秦朝鼓励宗室成员与功臣、贵族联姻,以巩固统治基础,同时禁止宗室成员与外族通婚,以防外族势力渗透。
此外,宗室成员的婚姻需经皇帝批准,并记录在案,以确保皇权的绝对控制。
在大汉建立后,高皇帝采取了一项重要举措,改革郡县制,建立王国、侯国,分封宗室和功臣为王侯。
毫无疑问,这是周制的变种。
但是,时代不同了,人心也不同了,陈胜吴广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和高皇帝以泗水亭长走向大汉皇帝,让世人彻底认清了“天潢贵胄”的本质。
哪有什么生来如此,我也可以。
干到长安哪有干进长安容易?
凡夫俗子尚且如此,又何况本就是“龙种”的大汉诸侯王。
从高皇帝时期,大汉诸位天子就在不断平定诸侯王之乱,高皇帝平异姓王,孝文帝平济北王刘兴居之乱、淮南厉王刘长之乱,孝景帝的七国之乱,当今陛下的江都王、淮南王、衡山王三王叛乱,都在不断证明,分封制不属于帝制的时代。
张汤是法吏。
非常清楚地知道,秦制虽然苛刻,甚至有些不讲人性,但很多制度,是最适合帝国的。
不过,大汉不可能照搬秦制,可以画骨,但不能画皮。
刘据没有催促,给予了公孙弘、张汤漫长的思考,大殿里静的能听到烛火不时爆燃的声音。
张汤长长地吐了口气,从绣墩上站起,走到了大殿中央,面朝御座,敬声道:“上君,臣有谏。”
“说。”
“高皇帝初制分封,乃行‘共天下’之诺言,异姓诸侯王有封国,功侯有封地,为与之制衡,遂设宗室为王。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高皇帝临大行,平诸异王之乱,连除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茶,韩王信、燕王卢绾叛逃,赵王张耳子张敖因罪降侯、长沙王吴芮历经五世无子而国除,孝文帝时,我大汉异姓诸侯王皆除。
时开国功侯势尚大,宗室诸侯王亦有用武之地,然今功侯没落,宗王无有用武之地,且封国之中,宗王为非作歹,无恶不作,臣以为,天地之泽,也有尽时。”
张汤终于说出了那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
宗泽,当尽。
“张汤。”
“臣在。”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刘据似是暴怒,拍案道:“大汉诸侯王,皆为寡人叔伯兄弟,尔磔鼠小人,竟然妄言削藩,离间我刘氏宗室亲谊,寡人恨不得立毙了你!”
张汤顺势跪倒,叩首之声响彻金玉之殿,额上渗血,泣声道:“臣之言,大逆不道,罪该万死,臣无有辩驳,但请上君察纳,臣之言,是为大汉江山社稷为计,为刘氏千秋万代为计。”
“乱臣贼子,一派胡言,尔等小人,如何为我大汉江山社稷计,又如何为我刘氏千秋万代计?”
“后圣曰:‘人之初,性本恶’,我大汉朝虽有祖制,劝诫诸王孙弃恶向善,然天子、宗正卿在长安,诸王孙在地方,天高皇帝远,德行之教不免有疏漏之处,以致百恶丛生,众王孙皆犯下不赦之罪,万民离心,皇室颜面荡然无存,非高皇帝智短,此乃制之缺也,先人不及而后人不补之,为不孝也!”
“这……”
“上君,臣之意,非在削藩,而在救诸王、孙也,德行教化不及,是地处偏远,多有刁顽,而长安多贤良,如能请诸王及其子孙来长安,朝廷设下十座王宅、百座王孙院,令宗正卿、世间大贤日日教化,必然能使我大汉王孙人人赤子之心,心慈好善,长此以往,岂非江山社稷之幸、刘氏宗室之幸邪?”张汤慷慨激昂道。
公孙弘瞪大了眼睛。
让诸侯王们都没了封国,这难道不是削藩?
长安王宅、王孙院,是王孙乐园,还是宗人之狱?
令宗正卿、世间大贤教化,这是个诸侯王和王孙找个了“私塾”?
更恶毒的是,天天如此。
公孙弘虽是野路子出身,没上过几天私塾,但见过那些天天上私塾,听师者一句一个“之乎者也”,下面那些学子清澈的眼神。
那一幕,他不寒而栗,终生难忘。
如果大汉诸侯王、王孙都变成宗正卿、世间大贤的学子,赤子之心、心慈好善也很好理解,天天上私塾,不通世事,能不容易被骗吗?
公孙弘想挪挪绣墩,离张汤远点,害怕天上下雷,牵连到他。
司马谈史笔疾书,“同日夜,赵王罪发,御史大夫张汤进言削藩,上君大怒,斥之磔鼠小人、乱臣贼子,然张汤不改,下言长安设王宅、王孙院,宗正卿、大贤授以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