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国王宫。
丞相吕嘉吃嘉鱼。
以小根甘蔗铺底,再放以葱白、姜丝,淋入一点稻米酒,一俟铜鬲里的水开,便把两条嘉鱼放入陶甑开蒸。
随着水声咕嘟,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只听得到滚水的声音。
对面的南越王世子赵建德的心,也和这沸水一般,蒸腾而起。
他是赵婴齐的长子。
在赵婴齐前往汉朝当人质前,与一名越族之女所生,从小没见过父亲的模样。
听闻父亲与汉家妻儿一同回归,赵建德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百感交集。
不知道父亲对他的态度如何,更不知道他的命运又会有怎样的改变,是好,是坏,一片茫然。
他唯一所能依靠的,只有高祖父赵佗、祖父赵昩都信赖的重臣,三代世子师,南越国柱吕嘉。
赵佗之下,未曾称王便死去的赵仲始,以及赵婴齐、赵建德父子,吕嘉都是世子师。
父王已经进城,且汉使来者不善,但见吕嘉一心烹鱼,赵建德快急死了。
吕嘉不动如山地将左手大拇指按在右腕上,以这种方式,计量着时辰,因为这对蒸鱼来说至关重要。
差不多了,吕嘉掀开了盖子,只见甑内两条嘉鱼并排躺在陶盘里,俱是通体白嫩,软玉横陈,一股蒸鱼特有的清香,缭绕在四周,令人食指大动。
吕嘉拿起一双玉筷,伸向其中的一条,筷子一触到鱼身,鱼肉竟自溃散开来,只见肉色如白璧无瑕,看不到半点血丝或杂质,只在表面浮动着一层浅浅的油光,夹起一块入口,没有刮鳞的鳞质微脆,与鱼肉相得益彰,浓浓鲜气,充盈于唇齿之内。
“汉地之人可怜啊。”
吕嘉悠悠一声感慨,“哪怕是大汉天子,他能吃些什么呢?无非是炙牛烤羊、枣泥酥饼之类的,建德啊,你看看咱们的吃食,膏蟹鲜鱼、胥余白肉,高级的食材,只需要简单的烹饪,便盛过大汉皇庭无数,这,才叫会吃啊。”
“吕师,我吃不下。”赵建德筷子几起几放,无奈道。
这时候了,除非是龙肝凤胆摆在面前,不然他都吃不下。
“太子回国即位,世子不高兴吗?”吕嘉笑着望着一手培养出来的世子。
暴躁、易怒、藏不住事、莽撞,遇到事情就忧惧不已,病急乱投医。
他,非常满意。
“我没有不高兴。”
“那为什么世子笑不出来?”
面对吕嘉的问题,赵建德努力想挤出笑容,但连一丝笑意都挤不出来。
吕嘉见其情绪上涌,淡笑道:“世子在担心太子即位后,会罢黜世子的地位,甚至,作为‘质子政治’的延续,把世子送到长安作为质押?”
汉朝对南越国的控制度是很高的,从赵婴齐为始,在南越国没有反抗汉朝的实力以前,质子政治就会一直持续下去,这就和汉朝与匈奴的和亲一样。
现在,赵婴齐就两个儿子,长子越儿赵建德,次子汉儿赵兴,如果汉朝想让赵兴为质,那完全可以让樛氏、赵兴继续留在长安,让赵婴齐孤身回南越国继位。
樛氏、赵兴来到了南越国,汉朝想要的“质子”,不言而喻。
汉家重嫡重长,在吕嘉看来,汉朝两千甲士随行赵婴齐回南越,便是誓取赵建德为质,继续加大对南越国控制程度。
而且,赵婴齐似乎“屈服”了。
“我没有担心,为国做质,那是我这个世子的责任。”
赵建德的嘴很硬,但连嗓门都不敢放开,就说明了问题。
吕嘉会心一笑,筷子伸向第二条嘉鱼,“世子能如此深明大义,为国分忧,自然再好不过了。”
“请吕师教我!”
赵建德绷不住了,懊恼地抓了抓头,坦言道:“我不想去汉朝,北人的炙牛烤羊、枣泥酥饼我也吃不惯。”
两条鱼都残缺了。
吕嘉没有再动筷子,脸上的笑容全部收敛,郑重说道:“这就要看世子的决心了。”
“决心?什么决心?”
“我南越国素来有世子继位的传统,如果世子继位,杀汉使,登基称帝,严守五岭关隘天险,纵使汉军兵锋再盛,也奈何不了世子。”吕嘉慢慢说道。
南越国至今共有两位国主,第一位是开国之主、南越武王赵佗,其寿惊人,足足活了一百零七岁,从汉朝高祖、孝惠帝、孝文帝、孝景帝一直活到当今汉帝登基,在南越国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活得久,不以为事事圆满,在赵佗之下,赵仲始当了六十年的王太子,依然没能熬过赵佗,含恨而终,所以,在赵佗死后,直接由孙子赵昩继位,就是前死的南越文王。
百年时光,两代君主,祖孙传承,说是传统,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赵昩死了,如果赵婴齐也死了,由赵建德继位,那南越国就真有祖孙传位传统了。
汉朝素来注重体统,如果赵建德继位,切断汉越联系,帝号登基,汉越必然反目,也就不可能延续质子政治。
“我虽从出生之日就未曾见过父王,但从心里敬重父王,又怎能干出悖逆人伦之事,况且我南越向汉朝称臣多年,也不动兵戈多年,一旦开战,无数秦人、越人死伤,吕师是要置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吗?”赵建德变了颜色,怒道。
“敢问世子,武帝行玺、文帝行玺何在?”
吕嘉撕碎了赵建德的伪装。
几十年来,南越国对汉朝阳奉阴违不改,邦交上是向汉称臣的藩王,在国内却以皇帝自居,故有皇帝行玺。
所以,在南越国中,赵佗是南越武帝,赵昩是南越文帝。
有意思的是,赵昩死后,赵佗、赵昩的皇帝行玺就都消失了。
“我是帮父王将高祖父、祖父的行玺暂时收了起来,以防被汉使发觉,说我南越不臣……”
“在今日之前,世子是不知道汉使会入番禺城的。”
“我父王的汉家妻儿要来,我是知道的。”
“一介妇人,一个稚子,太子回到王宫再收行玺也来得及。”
“我、我、我……”
赵建德找不到借口了,泪如雨下,“但是我,我太想当皇帝了,我做梦都想啊,我,我都…我做梦都想啊,我…太想了,我要是当了皇帝,我一切都听你的,我听你的……”
赵建德不加掩饰野心,望着吕嘉,坚定道:“我会比高祖父、比祖父更加信任你,重用你,我会像亚父一样,我尊敬你,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我更不想去汉朝,我知道我这样,对不起父王,但我,我太想当皇帝了,吕师,不,亚父,你要帮我。”
“世子,武帝、文帝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绝不能坐视太子带着汉家的人来挖南越的根子!”
吕嘉想要扶起赵建德,“我帮你!我帮你!”
“谢亚父,大恩大德!”
赵建德竟朝吕嘉跪拜谢恩。
外面的人挣脱了压制,再也忍不住了,冲了进来,“吕嘉,老贼!”
“太子?”
吕嘉、赵建德都愣住了。
太子进宫,守在外面的人为什么没有禀报他们?
“父、父、父王……”
“我不是你的父王!”
赵婴齐恨不得手刃了这个逆子,杀使、称帝,这是在汉朝底线上跳动,这是在拿赵氏全族之命赌注,怎么敢、怎么敢的。
“太子,你在汉地待久了,从骨子里就心向中原,我们土生土长在岭南,才是真正为南越着想,南越立国称帝,是秦人、土人多年夙愿,你无法满足,那就不配做岭南人的皇帝,我只能寻找一位真正的岭南皇帝了。”
吕嘉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鼓掌声响起。
张次公步入,“好一个南越忠臣!”
吕嘉循声望去,身形一震,越过张次公,任寿的手里,正拎着他一母同胞的兄弟吕名的头颅。
眼见老丞相瞪大了眼睛,任寿很是体谅吕嘉的老眼昏花,为了让他看的更清楚,头颅脱手而出,滚噜噜滚了过去。
正好停在吕嘉的脚边。
吕嘉俯下身,触摸着胞弟的血肉头颅,目眦尽裂,“吾弟啊!痛煞我也!你且别闭眼,看为兄为你报仇。”
“来人啊!”
“来人啊!”
“来人啊!”
吕嘉连喊三声,却连一个应声的都没有,鼻尖隐约嗅到一股血腥味,透过窗看去,一个个熟悉的人影倒在地上。
瘫软在地。
赵婴齐卜一回国,竟对皇宫大清洗,对朝中重臣痛下杀手,难道就不怕百越皆反吗?
而且,精准把屠刀对准了他、他们。
有细作!
吕嘉猛地抬起头,望着笑盈盈的任寿,嘴角溢出鲜血,“是你?”
“没错,正是我。”
任寿笑容不减,招来了几个中尉军士,“没听老丞相叫你们呢,老丞相为南越呕心沥血几十年,去送老丞相回‘老家’。”
“是,中尉。”
挣扎的动静,随着大刀破空之声,戛然而止。
张次公对任寿是满意的,也是警惕的,打定主意,等任家入大汉为侯,千万不能与之交好,随后,便将目光望向了赵婴齐、赵建德父子。
“任叔,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