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缓缓驶入临城港口,在栈桥前停稳下锚。
码头旁的乐班立刻奏起乐来,竽笙瑟鼓一应俱全,只是旋律荒腔走板,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雅乐。
“撤伞!”
一瞬间,几十顶绸边大罗伞被迅速翻转、撤开,让毒辣日光抛洒在一片煊赫的朱紫之间。
站在码头最前列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南越国丞相吕嘉的胞弟,南越国爱、驩两州督令吕名,南越国中军权最多的将领,那一声“撤伞”即出自他之口。
站在他身边的则是南越国中尉任寿。
当初五十万秦军进入岭南之时,带队的统帅叫任嚣,彼时赵佗只是其麾下一名副将,任嚣扫平百越部落,创建了岭南三郡,又平地建起一座番禺大城,号称“东南一尉”。
中原大乱之时,任嚣酝酿着割据岭南,事尚未成,便中途病亡,临死之际,委托赵佗代行政事,这才有了后面的赵佗建立南越国之事。
从法理上来说,第一任南越王本该是任嚣或其子嗣,但任嚣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一死,任氏后人中无人能斗过赵佗的,与其坐等别人来斩草除根,不如早早托孤让位,以求阖族平安。
赵佗登临南越王位之后,信守了承诺,对任家后人优容以待,在番禺城旁划了一片膏腴之地,供其繁衍生息,另许任氏一族世袭“中尉”一职,主管南越国都京畿治安、纠察。
堪称礼尊隆养。
任氏家族颇知进退,担任南越国中尉的族人对职务内容根本不在乎,整日随侍在赵佗、赵昩左右,南越国两代君王常常训斥,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赵氏一族对任氏一族非常满意,甚至引以为心腹。
能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提前输诚,伏低做小,以换取最好的结果,任家人的聪明,一脉相传。
两人皆是南越国的老臣、重臣,在赵婴齐未从长安城回归前,可以说是番禺城的两尊山岳之镇。
至于说丞相吕嘉,那是南越国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无人能比,也无有比较。
在他们身后,则是十几排南越国、番禺城诸部衙署的大员,放眼望去,一片雉尾金蝉、云凤锦绶,视野里充塞着诸多贵色,令人眼花缭乱。
不逊色汉地之华。
这倒也正常,毕竟这里面不少人都是秦军之后,自然懂得如何摄人心魄、彰显身份尊贵,衣裳,是不二之选。
“话是拦路虎,衣服是瘆人的毛”,不外如是。
张次公先将副手下船,出示文书,吕名慢条斯理地查验起来,好似生怕是冒牌货,乡梓情燥,赵婴齐却等不及了,直接走下了船。
“吕将军。”
“任叔。”
赵婴齐激动地招呼道。
任寿站在烈日下耐心等了好一会儿了,见王太子安全回归,立马就迎了上去。
吕名眉头一皱,把文书交还,抬眼间,望着从船上走下的樛氏、赵兴,以及张次公和众汉家将士,脸色微变,右手按住了剑鞘。
近百年来,汉军首次抵达番禺城。
以王太子护卫的名义。
在这热闹的寒暄声中,任寿引着王太子、众人来到城门前,准备开门入城。
见张次公和汉家将士就要随同入城,吕名再也忍不住了,“汉将,吾王已经回到都城,无需再行护送,请回。”
不必赵婴齐开口,张次公便拿出了使节文书,没有任何表情,“我是汉使,这些人是我的随从,只是,多了点。”
一根旄节出现。
张次公的身份,正式从汉家校尉转变为大汉使节,所有将士都是使节团的一员。
吕名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望着文书、旄节,冷声道:“我南越从未得到大汉出使的知会或告知,汉使的身份,恐怕不能得到承认。”
“上国使节出使下邦,现在就是知会和告知。”
张次公不咸不淡道。
这个“下邦”,是大汉朝廷对南越、闽越、东瓯等邻国的统称,多少带着点贬义。
吕名闻言大怒,“锵”的一声拔出长剑:“狂妄!我南越武王年高德勋,为大汉朝廷藩守南疆近百年,世袭罔替,功劳、苦劳无数,得大汉数主夸耀,为‘王国’,倘尔使一刘氏宗王之国,也敢如此放肆?”
“宗王之国,自是不敢。”
“那这是在欺我南越无人?”
剑尖如迅雷一般伸出,在张次公的脖颈半寸前停住。
张次公却是一笑,往前挪了挪,剑尖微微刺入脖颈,鲜血渗出,“是又如何?”
两千随行将士齐齐拔出刀剑,吓得南越卫士跟着都拔出了刀剑,队形逐渐合拢了些,把国中高官团团围住,防止不可测的事情发生。
霎时间,现场剑拔弩张,只有那个不知道什么腔什么调的乐班在旁兀自鼓吹着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雅乐。
突然的变化,也吓了正在和任寿交谈国中事情的赵婴齐一条,连忙走了过来,开口道:“汉使的身份,汉皇太子在长安城时就告知了我,吕将军,难道我不能受使吗?亦或是在怪罪我自作主张?”
“臣不敢,太子将成大酋,当然能够受使……”
“那就把剑放下!”
赵婴齐又气又怒道。
在长安城时,他是处处谨小慎微,毕恭毕敬,那是“小国人质”的觉悟。
回南越国了,他是南越文王太子,老王已逝,他马上就是南越国主,以后内附大汉,他是大汉列侯,王者之威,立时就抖了起来。
汉使的桀骜。
那是在全天下都出了名的。
就和眼前这样,把脖颈贴着剑尖,敢动吗?
动,则灭国。
牂牁江上游,有着大汉数万专为南越之地训练的将兵,一旦汉使有所不测,南越亡国,只在旦夕之间。
虽然都要亡国,但主动内附大汉,那是投诚,有万户侯爵,被汉军吞没,那是顽固不化,别说万户侯,赵氏一族祖坟都能被刨了。
混蛋啊!
不要毁了本王的投诚大业啊。
吕名闻言脸颊一阵抽搐,“太子,两国邦交,礼尚往来,汉使这般,是在故意辱我南越。”
“那和吕将军你有什么关系?”
赵婴齐望着他,沉着声调,“汉使直率,本王是南越新王,尚且听不出汉使故意侮辱之意,无话可说,吕将军在怒什么?
吕家,还不是南越王呢!”
最后一句话。
赵婴齐几乎是喊出来的。
吕家,吕嘉,近音,这要说没有双关的意思,码头上的人都不相信。
在张次公戏谑的眼神中,吕名屈辱收了剑,吸气道:“是。”
“开城门!”
任寿的声音高扬。
紧闭的番禺城正门慢慢打开。
“天使,请!”
“南王,请。”
赵婴齐、张次公并肩进入番禺城,其后大军随行。
任寿从旁,唇齿几张,没有能说出话,都城正门,干系重大,非大礼、大祭或大酋至,向来不能开的。
南越开国之初,人口即分为两类,一种是中原秦军及其后裔,自称“秦人”。
一种是岭南数百个大小部落的土著,统称为“土人”。
在南越开国初期,大部分土人是茹毛饮血、断发文身的蛮夷,秦人占据绝对优势。
随着时间推移,初代秦人慢慢老去,土人也逐渐开化,此消彼长,上百年来,秦、土之分已然不明显了。
只在对南越王称呼上有不同,秦人称国主,土人称大酋,南越王,既是“南越国主”,又是“百越大酋”。
汉使亲持旄节,行如大汉君主亲临,但君主之间亦有差别。
那使者文书上,分明是“大汉皇太子令”,南越国门大开迎候,似乎过于尊重了。
赵婴齐注意到他的异常,了然低声道:“今日之大汉,是汉皇太子的天下。”
什么皇不皇、王不王的,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哪怕同迎汉皇使节、汉皇太子使节,也要分清孰重孰轻。
任寿脚步一顿,随后又追了上去,用只能和赵婴齐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太子是有归降大汉之意?”
不知为何,任寿从回归的太子身上,嗅到了和自己家族相同的“谦卑”。
那种谦卑,不是心悦诚服、心甘情愿是产生不了的,换言之,没有做好交托权力的准备的人或家族,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
这下,轮到赵婴齐停顿了,旋即又恢复了正常,在交权上,任家是“前辈”,是值得学习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还要向任叔请教族运昌隆之法?”
任寿悟了,“任家世代效忠王室,愿以太子马首是瞻,不知……”
“万户侯,分你两千。”
离开南越十多年,赵婴齐虽有正统之身,但也不敢麻痹大意,如果能以微小的代价,将整个南略计划完成,保全自己,保全赵氏,也不吝啬一部分利益。
“交权先交军,今番禺城附近,有中尉军五千人,愿交于太子,托于汉使之手。”
任寿没有丝毫犹豫,跟着太子就要卖了整个南越之地,为自己和家族再谋一身,“太子,丞相吕嘉、世子赵建德等人,为南越死忠,臣请与汉使共清番禺之城,解除内附大汉的所有阻碍!”
张次公耳聪目明,震惊地望向了他,这才是纯粹的利己小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