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完了孔子,新秀才们重新从袖中摸出花来,簪在四方平定巾上,参加专门为他们举行的簪花宴。
此宴虽不在官方正式的科举四宴中,却已经是绝大多数读书人此生荣耀的顶点了。
宋代的闻喜宴上,新科进士皆簪花饮酒,自此以后,簪花便与科举产生关联。
秀才虽然远远无法与进士相比,但也是正经功名了。而且考秀才的难度可是科举中最高的。
以泸州为例,每年一州三县都有近万人报名,最终却仅有五十人上岸,真正的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
如今经过十年寒窗,连场拼杀,五十位胜利者终于成功换穿了襕衫,怎能不为他们簪花设宴,庆祝一番呢?
宴会是在学宫花圃举行的,周遭花团锦簇,径畔榴红萱草相映,花架上,紫藤垂落如帘,拂过秀才襕衫。
廊下筵席陈列,铺月白桌布,青瓷花瓶中插着新采的芍药和绣球。每道菜味道怎么样两说,但都摆盘精致,有着良好的寓意。
此情此景,不用喝酒,新科秀才们便已醺醺然,不知今夕何年了。
大宗师端坐首席,举起酒杯对一众官员和新科秀才们高声道:“本次院试圆满结束,诸位这些日子都辛苦了,本院敬大家一杯!”
坐在他左手的贾知州,右手的苏录,忙率领官员和生员一起举杯道:“谢大宗师!”
大宗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谁知顿似岩浆入喉,差点没给他辣死。
幸亏大宗师礼仪到位,饮酒时以袖遮面,不然非得给大伙儿表演个颜艺。
好半天他才缓过劲来,抽回辣出来的鼻涕,放下袖子恼火地质问道:“为什么不用素酒?!”
“大宗师有所不知,在我们泸州,只有小孩子和女人才喝素酒。好容易来一次,怎么也得尝尝我们当地的美酒。”贾知州笑道:“大宗师要是喝不惯,这就换酒便是。”
“不必……”萧提学焉能不知,这是贾知州小小的报复。
他给人家一记下马威,就不能怨人家还他一杯杀威酒。
而且这酒确实是好酒……
萧提学便又举起一杯,祝贺五十位新秀才青钱万选,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可不是虚言——秀才家的房门比百姓家高一截。因为秀才戴着高高的平定四方巾,为了方便出入,大门自然要高一点。
但这只是表面原因,更重要的是通过允许秀才加高大门,显示通过读书考功名,可以光耀门楣。等到中了举人,还可以继续加高,就可以成为传说中的高门大户!
第三杯则勉励生员们戒骄戒躁,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完成学业,到秋闱中大展身手!
三杯酒之后,簪花宴正式开始,悠扬的笙乐中,新秀才们斯文举杯,向大宗师致谢,与老公祖道别。
在掌握着所有秀才命运的大宗师面前,所有人都举止有度,没有人敢滥饮……
大宗师让苏录挨着自己坐,以示对他的特别看重。席间还有人想请苏录作诗留念,却被大宗师拦下道:“诗乃文之余,非学者先务。弘之乃泸州甚至蜀中学子的典范,要时刻以身作则,不可舍经义而事虚文。”
“是。”苏录忙恭声应道:“学生谨记大宗师教诲。”
好了,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作诗了……
“好,你要牢记‘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一定要持重自爱,不可放浪形骸。”大宗师又说了许多爱护他的话,听得苏录都有些懵了,难道那句‘俭者不夺人’,真的不是在骂自己?
莫非大宗师只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而已?可昨天贾知州那番话,分明在暗示大宗师在有意刁难自己……
算了,苏录暗道,做人还是要心怀宽广,尤其是面对上级的时候,不然日子没法过了……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跟小婶不谋而合了。
贾知州冷眼旁观,暗骂姓萧的不要脸,居然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没羞没臊的话。
但他也不能再说什么了,昨天的话苏录听不懂也没办法。不过苏杨二神童总有同场竞技的时候,就不信以苏录的骄傲,能投到杨家门下……
其实萧提学也不想当着他的面来这套,但他日程排得满满的,没法召见苏录了,只能抓紧时间刷点儿好感度。
至于贾一旦,妈的,爱怎么看怎么看。反正老子又没干亏心事……
表达完了关爱,大宗师才问苏录道:“你院试的四书文,固然是极好的,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你的五经文,居然在八股文的框架里,重构了经义文,令人耳目一新,你是怎么写出来的?”
“都是老山长和授业恩师的指点。”苏录谦虚道。
“你的经师是哪一位?”萧提学问道。
“家师姓朱,行三,号刚山。”苏录道:“朱子和也是他的弟子。”
“刚山先生啊。”萧提学也是治《礼》的,自然听说过朱璋的大名。他不禁惋惜道:“可惜腾不出时间来,不然定要登门讨教。”
说着又问苏录道:“不如你来替刚山先生讲一讲,你们的文法是如何创新的?”
听到东翁说这话,五位幕僚刷的站起来,呼啦围过来了,齐声道:“还请三元相公垂教!”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搁下酒杯望向苏录,想听听他有何高见。
“垂教不敢当,一家之言,仅供参考。”苏录略一谦逊,便朗声道:
“简言之,家师将传统注经方法与他所创的‘假说演绎法’相结合,通过设立论点、分目论证、引入学术辨难等方式,让八股文在阐释经义的基础上,文以致用,可解实际之惑。”
“好一个文以致用!”大宗师击节叫好,举杯遥敬道:“就凭这个四个字,便当浮一大白。时人只将文章当成‘功名敲门砖’,此外百无一用,刚山先生之言,给了那些无知之辈,一记响亮的耳光!”
“是啊。”白胡子老先生深以为然道:“看了三元相公的文章,才知道八股文被人诟病,问题其实出在我们这些读书人自设牢笼,学而不思上!”
“确实。刚山先生的创举,必可令天下文章大兴,功德无量啊!”眼镜兄也感叹道。
下首一角桌旁,朱子恭小声问朱子和道:“你们口条也太紧了,三叔什么时候创的这个‘假说演绎法’?”
“我不造啊。”朱子和也懵了:“每一节课我都没落,从来没听过这五个字啊。”
“我可不是挑事儿的人。”朱子恭便坏笑道:“三叔不教给我也就罢了,你可是他的亲传弟子,居然也不教,哎……”
“哎啥哎?我还是哥的义子呢。”朱子和却丝毫不吃醋道:“三叔和哥不教我,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你还真孝顺。”朱子恭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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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苏录又强调道:“其实这并非家师独创,而是他老人家多年来精研古人名篇,如贾谊《治安策》、董仲舒《天人三策》等,面壁十载,方在前人基础上,悟出了‘以文载道、以理济世’的道理!”
“好一个‘以文载道、以理济世’!”大宗师再次举杯高声道:“当再浮一大白!”
接连干了七八杯,他两眼有点直了,舌头也有点大了,吩咐左右道:“持本院名帖,去请刚山先生来学宫一晤!”
“这样高洁的隐士,岂能以官位辱之?”说着却又一摆手,改主意道:“改用我的私帖,去跟刚山先生约个时间,我会登门拜访……”
“今天肯定是不成了。”大宗师憨态可掬地笑道:“我好像喝美了,再登门就不礼貌了……”
“快扶大宗师下去休息。”贾知州本来只想小小地整蛊一下萧提学,没想到这家伙酒量这么差。
他也不敢真让萧提学出洋相,那双方的梁子可就结大了。
大宗师离席不久,贾知州也率众退席了。
苏录等人将老公祖送到学宫门口,转回后便没再回簪花宴,而是重新来到了明伦堂。
在学宫里喝酒唯恐行差踏错,大家还是早点儿办完正事,出去再喝下半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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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分校,不光是正事儿,还是大事儿……
水学正和海教谕等三位县学教谕,早就等在明伦堂中了。
见众生员到齐,水学正沉声道:“闲言少叙,下面开始分校。按朝廷规定的学额,此次州学进生员二十人,其中廪膳生两员,增广生六员,其余皆为附学生。”
顿一下,他接着道:“阳江、合江、纳溪三所县学各进生员十人,其中廪膳生一员,增广生三员,其余皆为附学生。”
说话间,海瀚和另外一名教谕,将四张大纸贴在板墙上,上头各写着四个学校的名字,以及预计招生的名额。
“想必你们已经知道,廪膳生每月可领六斗的廪米,另有每年四两的廪饩银。增广生减半领取,附学生不能领取。”水学正接着道:
“此外,廪生才有资格拔贡,到国子监读书……所以机会还是很珍贵的,诸位有机会充廪的,一定不要浪费。”
说完便吩咐众秀才道:“按惯例,以院试名次依次选择吧。苏弘之,由你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