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江县,卢知县离任的日子到了。
按说是要等到新任知县上任,他才能交印走人的,但一来合江隶属于泸州,二来他不上任,贾知州也走不了。
为了成全贾知州的孝心,中丞大人特命卢昭业继续兼任合江知县,这样就不用交印,可以直接上任了。
卢昭业已经在合江知县位子上待了十三年,不说空前绝后,但整个大明朝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五月二十六日,得到可以随时赴任的指令后,他是一天都不想多待,直接就定在五月二十九日启程上任了。
这可累惨了一干佐贰首领官,因为大老爷离任,还有好多花样要演呢,比如送万民伞,立德政碑……
以及最重要的最后一刮,诸如历年积欠的赋税、拖延不决的讼案、更改户籍的请求……种种平时难以办决的事项,此时只要肯花钱,都可以速速办结。
还有各种各样的陋规常例,也得给大老爷结清了。以及跟本地士绅摊派程仪,办送行酒……总得让大老爷满意而去。
这都是州县官场的常态了,时人有诗赞曰:
‘来时萧索去时丰,官帑民财一扫空。
只有江山移不去,临行写入画图中。’
卢昭业得知下面人在张罗着刮地皮后,将曹县丞、包主簿叫来臭骂一顿:“本官还兼着合江知县呢,你们弄出这么些烂事,最后还不得我来擦屁股?!”
“是是。下官不是想让大老爷,呃不,老公祖底气满满去上任吗?”众佐贰忙赔笑道。
“不必,当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意思?”卢知县哼一声道:“无非就是打着给本官送行的旗号大刮民财,最后把你们干的烂事全算在我头上!”
“不敢不敢……”众佐贰忙缩着脖子道。
“都适可而止吧,本官就算升任了泸州知州,合江百姓依然是我的子民!”便听卢知县大义凛然道:“我不允许任何人打着我的旗号搜刮他们!”
“是,下官遵命。”佐贰们怏怏应下。
“记住,一切从简!送行可以,但不要张罗什么谢恩宴、万民伞、功德碑,劳民伤财不说,只会给我招骂。”卢昭业挥手斥退众人:“出去吧。”
待他们都退下后,卢昭业方对尤幕友道:“你就留在合江了,看着我们经营了十几年的地盘。”
“是,东翁高见。”尤幕友笑道:“细水长流方为正道,竭泽而渔只会自毁长城。”
“没错,想打着我的旗号刮我的地盘?”卢昭业哼一声道:“门儿都没有!”
~~
五月二十九,黄道吉日。
卢昭业五更天就醒来,在第六房姨太太的侍奉下洗脸刷牙、穿戴整齐。
吃饭之前,他先带着妻妾子女,虔诚给观音菩萨、三清道祖和真武大帝上香。
所有要带走的金银细软、家具摆设都已经打包运走装船了,只剩这老哥仨还要站完最后一班岗。
四拜兴后,卢知县亲手将三尊神像用一一棉褥裹紧,请入匣中,系带绑好。
然后郑重吩咐夫人和两个儿子道:“你们啥也别干,就各自护好一位大神。他们护着老爷我平平安安、大器晚成,还得请老哥仨到泸州,继续保佑我呢。”
“嗯,老爷放心吧!”
“爹放心吧。”卢昭业的妻儿郑重应声,原本他们还偷偷笑话他同时供三家神的行为。背地里说,老爷之所以总升不上去,是因为三个和尚没水吃。
可没想到,卢昭业居然如有神助地直升了知州,而且还是罕见的本州升迁!
这下可把他们都镇住了,心说老哥仨这是桃园结义了?
~~
在县衙用过最后一餐早饭,卢知县脱下居家的道袍,最后一次穿上了半旧的绿官袍,戴上有些脱穗的乌纱帽,在家人的陪伴下走出了空空荡荡的厅堂……
后院中,那顶陪伴了他十三年的青呢轿,静静等着载他最后一程。
卢昭业动情地摸着轿厢,对左右哽咽道:“真舍不得这老伙计啊。”
“爹,要不也带上吧,不坐也可以留个念想。”他儿子便道。
“滚,少丧门老子!”卢昭业白他一眼,拂袖上轿。
轿夫赶忙压低轿杆,待老爷坐稳后,长随高声道:“起轿!”
四名轿夫便稳稳地抬起半旧的青呢轿,在仪仗的引导下,缓缓出了衙门。
众妻儿也各上车轿,跟在后头。
~~
卢昭业的轿子刚出衙门,便被衙前街上乌泱泱的人群拦住了。
“怎么回事儿?”卢昭业挑开轿帘。
曹县丞等人赶忙凑上来解释道:“这是县里的士绅百姓,听说老父母要离任,一起前来相送。”
“不是说了,不要安排这些吗?”卢昭业皱眉道。
“这不是安排的,是大家自发的。”曹县丞忙道。
包主簿也道:“大老爷治理合江十三年,百姓安居乐业,就是块石头也被焐热了。”
“是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让他们送送吧!”众佐贰首领官一起劝道。
包主簿的一只手,还在背后使劲朝着人群比划。
几个乡绅代表赶紧举着一柄大伞上前,伞下缀有许多小绸条,上书赠送人之名氏……当然每个人都是要掏钱的。
“请大老爷收下全县百姓所赠万民伞!感谢大老爷十三年来的庇佑!”士绅们跪在地上,将那万民伞呈上。
“让诸位费心了,那本官就收下这份心意了。”卢知县感动地下了轿子,接过伞来作势打一下。孰料伞柄沉得要命,差点没歪地上……
‘没想到还是楠木的……’他赶紧示意长随接过去。
又有两位士绅捧着一块写满字的木牌上前,高声道:“请老爷收下这功德碑的文稿吧!”
“时间太紧,碑还没来得及刻,先这么将就着吧。”曹县丞小声道。
“这样就挺好。”卢知县的笑容有些寡淡,挥挥手,长随又接了过去。
见有些冷场,包主簿赶紧两只手在背后比划,示意可以进入‘拦轿’环节了……
“老父母不能走啊!”
“我们想让你留下来……”老百姓看到信号,便按照事先的吩咐,七嘴八舌大喊道。
还有事先安排的托儿,在人群中哭喊道:“合江不能一日没有老父母啊,你不能抛下我们呀。呜呜呜,没有老父母我们可怎么办呀?”
“唉……”卢昭业红了眼眶,此情此景让他深受感动,对百姓团团作揖道:
“各位父老,卢某也舍不得你们呀。”
“啊,啊……”百姓们一时不敢出声,生怕他真留下来。这老狗在县里已经人厌狗嫌了,大家都想换个新鲜的试试……
“但是王命在身,不得违背啊。”卢昭业还在那感动道:“好在本官升任知州,但暂时还兼着合江知县,依然会照拂你们的。”
“还回来呀?!”老百姓吓坏了。
“肯定还会回来的,本官还得修河呢。”卢知县郑重其事道:“我保证,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啊?”老百姓给整不会了,本以为能送走这瘟神,没想到他还会回来串门。
“好了好了,大伙现在放心了吧?让开去路吧!”曹县丞吆喝道。
呼啦一下子,人群便赶紧散开了。
“瞧瞧,大家多听老父母的话。”曹县丞讪讪笑道。
“呵呵……”卢知县笑笑坐回了轿子,便在万民簇拥下出了东城门,来到码头上。
码头上,早已摆好了丰盛的酒席。
待卢知县下轿,苏大吉等人跪地端着托盘道:“大老爷,再喝一口家乡的二郎酒吧!”
“好,我喝!”卢知县拿起酒盅,一杯敬天地,二杯敬江河,三杯敬百姓,然后吃了几口菜,便算是用过了谢恩宴。
“好了诸位乡亲,多谢相送,本官会永远记着你们的。”卢知县再次朝送行的人群行礼,两脚却纹丝不动。
便见两个老乡绅扑上前,一人抱着他一条腿,哭道:“老父母,我们实在舍不得你呀!真的要走,还请脱靴遗爱!”
这跟送万民伞、功德碑和拦轿一样,都是送官的基本流程。
相传唐代有个清官叫崔戎,在任上做了许多好事。他骑马离任时,老百姓真舍不得让他走,拦着他拉拉扯扯间,居然把他的官靴拽掉了。老百姓如获至宝,称此靴为‘遗爱靴’供奉起来。
之后,‘脱靴遗爱’便成为官员离任时的一种仪式。管你清官贪官,离任临走时,绅民必须拦路,临别必须脱靴。
有些官员刮得实在不像话,就只能自己雇人表演,也得把这场戏演完。
好在卢知县即将变为卢知州,倒也不用自己雇人。
“哎,真拿你们没办法。”他便抬起腿来,任由两位老乡绅将他的靴子一一脱掉。
又有一人捧上锦匣,里头装着一双崭新的官靴。两位老乡绅又给他换上,然后将旧靴子放进匣子里,表示一定会珍藏供奉。
做完了这一切,卢知县才在百姓依依不舍的哭送中登船而去。
待到那官船扬帆远去,哭送声便戛然而止,全县上下一起松了口气,可算把这条老狗送走了……
官船上,卢昭业看着渐渐远去的合江城,也同样松了口气。
ps.哥哥姐姐放心,我保证明天让你们看到想看的……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