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兵备道衙门,后宅凉亭中。
黄兵宪今日休沐,穿着细葛布的道袍,坐在竹椅上,望着手中一摞稿纸怔怔出神。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黄珂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黄峰来了。
果然便听嗡嗡道:“爹,表哥来了。”
“让他进来呀。”黄珂应一声,又看一眼稿纸上的文章,长长叹了口气。这才搁下稿纸,扶着桌案起身,便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跟着黄峰进来。
“明远啊,你怎么这么客气了?”黄珂笑道:“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舅舅早安。”男子正是泸州卫指挥使韩恩的弟弟韩思,笑着作揖道:“这不来得太早了,怕舅舅还没起嘛?”
“哈哈,瞎说。”黄珂指了指边上的竹椅让他坐下,亲自给他斟茶道:“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是,替我娘送帖子,第一个肯定给舅舅。”韩思从袖中摸出一份蓝缎面的请帖,双手奉上道:“家母后日做寿,但她老人家说又不是整寿,就不大操大办了,只请家里人热闹一下就行了。”
“嗯,随她高兴就好。”黄珂接过来,展开请柬看起来。
便听韩思又轻声道:“哦对了,我用修表弟也从成都赶来了,明天就该到了。”
“……”黄峰闻言长长松了口气。“可算来了。”
“杨贤侄还真是沉得住气。”黄珂呵呵一笑,显然有点不满了。
“是来得晚了点,但没办法呀。”韩思忙替杨慎解释道:“去年赶上国丧,今年开年又连场考秀才,上个月才考完了这不就赶紧来了嘛!”
“他不知道自己迟到几个月了吗?”黄珂闷声道:“难道不应该一考完试就来吗?不看在两家长辈的份儿上,我是不会再见他的!”
“是是,”韩思这个郁闷,一不是我做的媒,二不是我给你当女婿,你跟我发什么脾气啊?但也只能继续替杨慎解释道:“用修表弟中了蜀中第一个小三元,整个成都府都轰动了,肯定有一些推不掉的应酬,还请舅舅多多包容啊。”
说着笑笑道:“有道是好饭不怕晚,招个小三元的女婿,等一等也是值的。”
这时一阵风吹过凉亭,将桌上的稿纸吹落在地上,韩思赶紧帮黄珂捡起来,理整齐,又借机转移话题道:“舅舅这是在看谁的文章?”
“另一个小三元的。”黄珂淡淡道,语气中居然还透着些骄傲……也不知道骄傲个啥。
“哦,苏弘之啊。”韩思笑道:“这个名字最近响得很,不过比我表弟还差点意思。”
黄珂笑笑,轻声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还是能分出来的,他们明年应该都会乡试,到时同场竞技,咱们看看解元是谁?”韩思信心满满道。
“……”黄珂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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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韩思,黄峰激动地嗡嗡搓手道:“太好了,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他盼来了。”
黄珂却看都不看他,只对着池塘中盛开的荷花发呆。
“爹,您这是咋了?杨用修不来你生气,来了你还不高兴。”黄峰问道。
“有什么好高兴的?”黄珂靠坐在躺椅上,揉着太阳穴道:“麻烦才刚开始呢……”
“爹,你担心妹妹不配合?”黄峰小声道:“要不给她透个底,知道要去见的是杨慎,保准她就没毛病了!”
“你俩要是换换就好了。”黄珂叹口气道:“你嫁给杨用修,你妹妹爱找谁找谁……”
“爹你说啥呢?我能替得了她吗?”黄峰无语道,心说我倒是真想嫁,可是我带把儿啊。
“再说,爹别总觉得杨用修怠慢,那姓苏的小子也一样!他要真是对妹妹情深义重,这都进六月了,也没见他请人来说媒啊!”
“唉……”黄珂郁闷地叹息一声。
“老爷,”这时管家进来,手持五份拜帖道:“刚山先生和王白朱雷邓五家的家主联袂造访。”
“哦?”黄珂吃惊道:“他们人在哪里?”
“已经在花厅用茶了。”管家道。
“怎么不提前约一下就登门?”黄峰皱眉道。
“有刚山在,还需要预约吗?”黄珂沉声道:“更衣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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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中。
朱玠朱璋兄弟和四家的家主济济一堂,正轻声说着话。
“哈哈哈,什么风把诸位贤弟一起吹来了?”黄珂换上了一身直裰,头上戴着网巾,大笑着从屏风后转出。
“未经同意,冒昧来访,还请兵宪大人恕罪。”六人忙起身行礼。
“哪里哪里,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不必拘礼。”黄珂笑着请众人坐下,自己也在主位上坐定道:“六位能一起来访,是愚兄的荣幸。”
朱璋笑道:“蕨山兄,这事儿怪不得别人,是我自作主张,领着他们上门的。”
“哦?这可真稀奇。”黄珂笑着指了指自己的挚友,“你不是说,我这里的官气让人不自在,所以没事儿不愿意来吗?”
“这不有事儿吗?”朱璋笑道。
“到底有甚不得了的事体,竟劳六位如此兴师动众?”黄珂便正色问道。
六人相互看看,便由王老爷开口道:“请问兵宪大人,令媛可曾许配人家?”
“……”黄珂闻言瞳孔一缩,立在他身侧的黄峰更是眼珠子溜圆。
“啥子情况,还不方便说吗?”朱璋问道。
“当然方便。”黄珂笑道:“小女尚待字闺中……”
黄峰一阵嗫嚅,没敢插嘴。
“那太好了!”邓老爷高兴道:“那我们六人,今日一同为令爱说一门亲事如何?”
“……”黄珂不动声色地问道:“是哪家的公子,居然能劳动六位大驾?”
“不是别人,正是咱们泸州有史以来头一位小三元,苏录苏弘之!”白老爷便朗声道。
“这孩子与令爱年龄相仿,品貌相当,家世虽然略逊一些,但以他冠绝泸州的才华,蟾宫折桂易如反掌。”雷老爷也笑着附和道:“如此东床快婿,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兵宪大人可不要错过哟。”
“是啊,蕨山兄,不瞒你说,我们都有招他为婿的念头。”朱玠这才开口道:“无奈媒人上门,却都被那孩子拒绝了。问他原因,他说去年上元灯会上,对令爱一见钟情,心中已经容不下第二个人。”
“我那徒儿是个憨直的性子。”朱璋接茬道:“他为了能入蕨山兄法眼,从那天开始刻苦攻读,终于算小有所成。这才鼓足勇气,央我等做媒,求蕨山兄念在他一片赤诚的份上,垂青割爱吧。”
待所有人都发言完毕,黄珂似笑非笑道:“诸位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只是不知那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请一个媒人还不够,竟要劳动六位一起上阵?”
“这不是一来显得郑重,二来能体现出他对你满满都是敬畏吗?”朱璋笑道:“怕我们独自上门被你轰出去,所以才多请几个媒人,想着人多力量大嘛。”
“蕨山兄应该不会把我们全轰出去吧?”白老爷笑道。
“贤弟说笑了,这是看得起愚兄啊!”黄珂勉强笑笑,接受了他们的说法。
有道是‘三媒六聘’,这年月确实是可以多请几个媒人一起说媒,以彰显对婚事的重视,或应对复杂的沟通需求,并非固定只能请一位。
尤其是一方家境、地位低于另一方,单靠一位媒人说合难度太大时,往往会请多位德高望重者联合说媒,通过多人背书增加信任度,提高说媒成功率。
所以苏录请媒人团,按说是放低了姿态,对黄家表现出了绝对的尊敬。
只是过犹不及,六个大媒实在太多了,让黄兵宪感到不舒服了。
但他总不能因为对方太过尊重,就生气吧?
何况,六大媒有自己的挚友,更有泸州七大家的五位家主,他更是一点脸色都不能给人家。
‘就当那小子太没分寸了……’黄兵宪暗暗安慰自己一句,这才对六位媒人展颜笑道:“感谢诸位贤弟对小女的关心,你们真是太给愚兄面子了。”
“哪里哪里。”众媒人笑道:“主要是我们真心实意想撮合令媛和小三元,二人实属天造地设,佳偶良配呀!”
“好好。”黄珂点头连连。
“蕨山兄,不知你意下如何呀?”朱璋问道。
另外五人也一齐望着他。
“这个嘛……”黄珂是既没法点头,也不能摇头,只好祭出拖字诀道:“婚姻大事,容我三思,也问问闺女的意见。”
“应该的。”六人点头道:“那我们过些天再来听信儿。”
“好好。”黄珂如蒙大赦道:“有劳诸位贤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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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六大媒人,黄珂一阵摇头苦笑。
“那小子面子还挺大,居然能请动这些泸州城的大人物,一起给他保媒。”
“他有什么面子,肯定是朱世叔替他张罗的。”黄峰不服道:“有本事他请知州大人,来给他说媒呀!”
话音刚落,便听管家进来禀报道:“老爷,贾知州前来辞行,还有新任的卢知州,也陪同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