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知州离任的场面,与卢昭业那次大同小异。
不过他的官声远好于卢昭业,又有了孝子之名,百姓相送时,真有人舍不得他走,哭声可比合江县大多了。
在最后‘脱靴遗爱’的流程中,贾知州的靴子也被扒了下来,但他却拒绝了乡绅奉上的新靴子,而是命仆人从包袱里拿出了一双半旧的布鞋,接过来向众人展示道:
“这是当年进京赶考时,我娘给纳的千层底。释褐之后,便一直妥善收着,如今无官一身轻,就不再穿硌脚的官靴了!”
说着便自己弯腰动手,蹬上了布鞋笑道:“还是老娘做的鞋穿着舒服啊!”
“多谢诸位相送。所有礼物一概奉还,我只带着诸位的心意上路!”贾知州朝众人团团一揖,便潇洒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上了小船。
艄公撑篙,缓缓驶离码头,岸上众人能听到老公祖做歌曰:
“卸却朝衣两袖清,甘棠遗爱满山城。
清风未解离人语,琴鹤相随棹影轻。
贪泉饮罢心犹洁,案牍经年志已明。
争卧长亭泪满路,不负苍生不负名……”
泸州百姓闻听,愈加依依不舍。直到孤帆远影碧空尽,许多人依然翘首江边,久久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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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知州的船远去后,栈桥才重新开放,允许江边的大小船舶靠岸。
一艘坚固的二百料江船,也终于得以缓缓停泊入位。
船上两个面貌相仿的年轻秀才,目睹了贾知州在码头的表演,年轻些的那个惊奇道:“这泸州前任知州不光是孝子,还是个清官,这也太稀罕了吧?”
年长些的那个,样貌明显更出众。只见他一袭玉色襕衫,头戴乌纱方巾,面若傅粉,眉目疏朗,唇红齿白,双瞳点漆,顾盼间自带书卷清气。
“都是演出来的。你看他那艘船,吃水都快到舷边上了,里头还不知装了多少金银呢。”那公子笑时唇角微扬,既有世家子的傲气,又藏着不羁的才气,恰似初出鞘的青锋,光芒无比夺目!
“大哥,你就是不把人往好处想,我大明就不能有个清官?”他兄弟也穿着秀才的襕衫,看上去比他敦厚多了。
“清官没有这么不要脸的。”那公子哥笑道:“咱爹好歹也是个当官的,你见他一年到头穿官靴的时候长,还是穿布鞋的时候多?”
“呃……”他兄弟挠挠后脑勺道:“好像是穿布鞋的时候多。”
“他都干到知州了,他进京赶考时的鞋还那么新?”公子哂笑道。
“好像也有些道理……”他兄弟辩不过他,便笑着岔开话题道:“也不知道嫂子长什么样?”
“我小时候见过一面,黄毛丫头一个。”公子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道如今长开了没有,要是相貌平平,我拼着被父亲责罚,也不能答应这门亲。”
“哥,娶妻在德呀。”他兄弟提醒他。
“那都是盲婚哑嫁之辈的自我安慰。”公子哂笑一声道:“再说路遥才能知马力,日久方可见人心,万一长得丑人也不好呢,所以还是两头先顾一头吧。”
“倒也是。相亲相亲,除了看脸,还能看到点儿啥?”他兄弟被说服了,这时看到岸上有人来接,便使劲儿招手道:“表哥!”
岸上正是那泸州卫指挥使弟弟韩思,看到船上这哥俩,他也笑了,只是笑容一点不兴奋,反而十分苦涩。
“用修,用叙,你们可算来了!”
原来这翩翩浊世佳公子,正是闻名天下的新都杨慎,一旁是他的二弟杨惇。
待船板放下,杨慎步伐矫健地踏上了泸州的土地,对前来迎接的韩思抱拳笑道:“二表哥,十年不见了。”
“是啊,一晃十年了。”韩思打量着已经成年的杨慎也唏嘘道:“上次见面,你才七八岁。要不是你哥俩都随了姨夫,我都不敢认。”
这时,稳重的杨惇也下了船,跟二表哥见礼。
韩家的仆人也上了船,帮着两人的书童将大包小包运上岸。
“唉,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韩恩见状轻叹。
“多年没见姨妈了,还不得多带点礼物。”杨慎笑道。
“再说我哥也不能空手拜见岳丈啊。”杨惇打趣道。
“去你的,八字没一撇呢,让黄伯伯听到了不高兴。”杨慎笑骂道。
“反正他又不会发作我。”杨惇却无所谓地笑道。说话间却见韩思一脸便秘状,居然没有打趣大哥一句。
“表哥,发生什么事儿了?”杨惇轻声问道。
“唉,上车再说。”韩思长叹一声,拉开了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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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府的双驾马车,缓缓行驶在泸州城南大街上。
有节奏晃动的车厢里,韩思迎着两个弟弟问询的目光,硬着头皮道:“用修,你来晚了。”
“我怎么来晚了?”杨慎不解问道:“难道黄家妹妹已经许人了不成?”
“你猜得真准。”韩思苦笑道。
“噗……”杨慎失笑道:“表哥还是这么爱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就在昨天,我舅舅已经把表妹许配他人了!”韩思无可奈何道:“我娘愁得一宿没合眼,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代,所以到家前我得跟你说清楚。”
“你没跟黄伯伯说,我哥已经在路上了?”杨惇这种温吞性子都火冒三丈了。
“怎么没说?我昨天早上去送的寿帖,就是特意报这个信儿的!”韩恩道:“当时我舅舅的反应就不大正常,一个劲儿嫌用修来得晚。”
“我有什么办法?不小心中了个小三元,中丞要请我吃饭,藩台臬台也要请。还有成都的老公祖,家乡的老父母,我哪个能推呀?”杨慎无奈道:“能六月初赶过来,已经尽力了好吧?”
“我知道,但是你确实来晚了呀。”韩思两手一摊道:“昨天已经被人截胡了,你是没见那阵仗啊。那小子请了满城的大户,前后两任知州,还有致仕的老翰林,来考试的大宗师,一起给他说媒!几乎是逼着舅舅把表妹许给了他。”
“大宗师?”别人还好说,听说萧提学也给对方当媒人,杨家兄弟绷不住了。
“我爹派他来干什么的?帮人抢我哥媳妇的吗?”杨惇气得一拳捶在车壁上。
“到底什么人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能如此兴师动众?”杨慎面深似水地问道:“是阁老家的孙子,还是什么王爷的世子?”
“都不是,就是个山里来的穷小子。”韩思自然对苏录没好话,愤愤道:
“靠着哗众取宠,得了个‘泸州小杨慎’的名号,又靠这个,知县知州点了他的案首。大宗师院试的时候,本来来势汹汹,一副要严查的架势,不知又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也点了他个案首!”
“那他不也是小三元了?”杨惇惊呼道。
“谁说不是呢?”韩思郁闷道:“你说大宗师是不是昏了头,啥都是物以稀为贵,双黄蛋就不值钱了!”
“……”杨慎不满地瞥一眼二乎乎的二表哥,哪有当着和尚骂秃子的?
但话糙理不糙。有史以来唯一的小三元,就比唯二的要值钱。
他甚至开始反躬自省,是不是平时太张扬,惹得大宗师不快,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敲打自己?
那也不能拆我的婚呀!
要不是大宗师已经离开泸州,杨慎现在就要去问问他,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这样对自己?!
“哥,咱们现在怎么办?”待杨慎回过神来,杨惇愤然问道:“你说吧,我都听你的!”
他们这回来泸州,名为给大姨贺寿,实则是来给大哥相亲的。结果人还没到,直接取消面试了!
两位公子在蜀中被众星捧月惯了,哪受得了这份鸟气?杨慎就是直接调头回去,杨惇都不意外……
然而杨慎却表现出了大家公子该有的气度,笑道:“当然是给姨妈贺寿了,她老人家已经够难受的了,不能再给她添堵了。”
“用修,你真是太豁达,太通情达理了!”韩思感动坏了,抓住他的手激动道:“我舅舅不招你做女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误!”
“我也没想做他的女婿。”杨慎淡淡道:“我对才女什么的,一点兴趣也没有,反正她肯定没我有才。”
“就是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有才便无德!”韩思重重点头道。
“倒也不能那么说,”杨慎抽出手,不着痕迹地在袖子里擦了擦道:“不过娶妻在德不在才,比起所谓才女美女,我宁肯以无盐为妻,宜家宜室,兴旺子孙!”
“没想到我们大明第一才子,是如此有德的君子啊!”韩思佩服得五体投地。
杨惇嘴角却一抽一抽,无力吐槽……大哥已经被打击得说胡话开了。
这跟在船上说的,完全岔劈了……
“用修,你能这样想,实在太好了。”韩思却信了真,大大松了口气道:“不然我真担心你见了表妹会难过。”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杨慎断然摇头道:“我杨用修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为色相所困!明天我会相逢一笑泯恩仇的!”
ps:今天诸事繁杂,左眼皮更是肿得睁不开,下一章还有大几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