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郑宇飞一行人在大方县内耐心等待宣慰使安位召集各地头人之时,另一路肩负着相同使命的信使,也在崇山峻岭间艰难跋涉。
这一路的负责人名叫乔鸿,也是从明军手底下投降过来的。
乔鸿带着四五个精干兄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了赤水河畔的古蔺地区。
这里曾是永宁宣抚使奢崇明的老巢,也是他当年起兵反明的根基所在。
乔鸿此行的目标非常明确,他要找到两个古蔺地区的头人。
这两个人一个叫李阿旺,一个叫王阿黑,他俩原本是奢崇明麾下的部将,颇为骁勇。
当年,奢崇明借“援辽”之名起兵造反,一度攻陷重庆,包围成都,声势极为浩大。
阿旺和阿黑便是其军中骨干。
崇祯二年,随着奢崇明在永宁桃红坝被明军斩杀,这场震动西南的土司叛乱最终被逐渐平定。
树倒猢狲散。
阿旺和阿黑见大势已去,便率部投降了当时负责平叛的三省总督朱燮元。
朱燮元是个精明人,深知“以夷制夷”的道理。
他没有严惩这两个降将,反而赐予了两人汉姓——“王”和“李”。
随即,朱燮元便让王阿旺和李阿黑戴罪立功,协助明军清剿那些仍在负隅顽抗的残余土司势力。
经过明军持续数年的清剿,曾经显赫一时的永宁奢家被连根拔起,族人星散,血脉断绝。
朝廷趁势废除了永宁宣抚司的建制,改由吏部直接任命的流官来管理此地。
而李阿旺和王阿黑,则凭借着协助明军的功劳和对地方的熟悉,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当地有实力的头人,在明廷与土民之间扮演着中间人的角色。
乔鸿一行人抵达古蔺后,立刻开始打听二人的下落。
然而,几经周折,得到的回复却令人失望:
李阿旺和王阿黑并不在寨中,而且早在多日之前就已经外出,至于去了哪里,无人知晓,归期更是渺茫。
寻人未果,乔鸿敏锐地察觉到,这古蔺一带的氛围很不对劲,透着一股混乱和紧张。
土汉之间的矛盾越演越烈,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争吵起来,甚至于发生大规模械斗。
而造成这种紧张和混乱的原因,还要追溯到奢安之乱被平定之后。
明廷为了永绝后患,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不仅废除了永宁宣抚司,还在此设立了赤水卫、摩尼所等军事据点,派驻重兵弹压。
与此同时,明廷还在永宁一带推行了“移民实边”的政策。
朝廷从湖广、江西等地迁移来了数万卫所士兵及其家属,让他们屯垦开荒,形成了新的汉人军屯聚落。
大量的汉族商人、农民也被鼓励进入永宁地区。
到了崇祯九年,永宁附近的汉人比例已经从叛乱前的不足一成,急剧攀升至六成以上。
大量在平地良田被汉人移民占据,土民传统的市集“扯勒场”也逐渐被汉人的商铺所取代。
当地土民大多被排挤,被迫迁往交通不便的深山老林,形成了“汉居平坝、土住深山”的格局。
朝廷甚至强制要求彝族头人与汉族士绅通婚,以此瓦解当地传统的家族和联姻体系。
这种生存空间的挤压和文化习俗的冲击,使得土汉之间的矛盾极为深刻,积怨已久。
再加上当年奢崇明起兵,三万土司兵一路屠杀汉人,所过之处几乎是寸草不生。
奢崇明围攻贵阳城半年,城内四十万军民到最后只剩两万余人,人吃人的惨剧比比皆是。
而官军在平定叛乱时,手段同样酷烈。
不仅土司兵被斩杀殆尽,朱燮元还下令让明军分五路进剿古蔺山区,采用“梳篦战术”逐村清剿,累计摧毁彝寨一百二十七座,斩杀“叛民”八千余人。
这种血海深仇,岂是轻易能化解的?
在这个时代可不讲究什么天下一家亲,大家都在争夺着有限的生存空间和资源。
少民为什么叫少民,是他们不想生吗?
为什么要居住在出行不便的深山里,是他们不想住在平地吗?
当然不是。
此前,因为有着赤水卫、摩尼所的大量明军驻防,这种矛盾被强行压制着。
然而,自从四川被江瀚攻占后,贵州总兵许成名深感兵力不足,已经将赤水卫、摩尼所的大部分明军抽调回了贵阳一带布防。
维持平衡的武力一旦消失,被压抑的矛盾便立刻爆发了出来。
那些退入深山的土民头目、奢家的余孽纷纷啸聚山林,落草为寇。
他们开始组织起来,不时出山,对汉人居住的城镇、屯堡发动袭击,抢夺粮食财物,报仇雪恨。
乔鸿感受到的混乱,正是源于此。
他也更加理解了为何汉王对邵勇将军再三强调,务必拿下水西、永宁等地。
这些地方拥有相对成熟的农业基础,以及大量屯垦在此的汉民,几乎和熟地没什么区别。
想要稳固贵州,盘踞在这些地方的顽固土司就必须铲除。
至于那些远在原始深山,几乎与世隔绝的部落,江瀚目前也无暇顾及。
乔鸿等人在古蔺盘桓数日,始终不见李阿旺和王阿黑的踪影。
无奈之下,乔鸿也只能留下书信,带着人马返回遵义,向邵勇汇报此行经过。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苦苦等待的李阿旺和王阿黑,已经悄悄溜进了水西地界。
水西宣慰使召集各地头人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各个土民村寨。
得到消息的各路头人、土目不敢怠慢,纷纷动身,从四面八方赶往大方县。
这其中,既有水西本地的实权头人,比如化沙、卧这、阿乌密等人,也有从永宁赶来的李阿旺与王阿黑。
在安家偏殿里,一众头人围坐在火塘边,宣慰使安位穿着象征首领身份的黑布男裙,端坐于主位之上。
他先是依照礼节,与各位远道而来的头人寒暄,问候着各寨的收成、土民情况。
然而,这融洽的气氛很快便被打破。
火塘左侧,一位穿着对襟罩衣,身材魁梧的头人十分不耐烦地打断了场间的寒暄。
此人正是化沙。
他声若洪钟,举止粗豪:
“别废话了,安大人!”
“咱都是山里人,搞那么多弯弯绕干啥?你有话就直说!”
“这次汉人派使者来,到底想干嘛?”
安位被当众打断,眼底深处瞬间闪过一丝阴霾,心中暗骂这化沙越发骄横无礼,连表面上的尊称“君长”都省了。
他强压住心头火气,脸上努力堆起一团笑容:
“化沙真是快人快语,那我就不绕弯子了。”
“据守四川、打下了成都的那位汉王江瀚,前不久专程派军中使者,来到了我水西。”
“目的只有一个,想要让招降咱们,从明廷转至汉王麾下。”
听了这话,化沙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随即反问道:
“招降?”
“好事啊,汉王给咱们开了什么条件?”
“是给钱粮还是给武器?”
安位轻轻咳嗽一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转而换上一副沉重的表情:
“条件?哪有什么条件?”
“汉王的使者只说让咱们归顺,并没有开出什么好处。”
听了这话,众人都愣住了,火塘旁的化沙更是一脸难以置信。
他本以为,这次招降最多也就是走个形式,除了换个名义上的头领朝拜,其他一切照旧。
毕竟当初归顺明廷,皇帝老儿还赏赐了不少东西。
可没想到,这汉王竟然这么抠,一点好处都不给就想让他们改换门庭?
安位扫过众人的表情,心中冷笑一声,继续添油加醋道:
“不仅如此,汉王还要在水西,古蔺一带派驻汉人流官,彻底取代咱们土司的地位。”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炸开了锅。
“他想得美!什么狗屁汉王?!”
“就是,连大明都保留了咱们土司的权利,那江的凭什么派设流官?”
“难不成他比大明还横?”
安位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解释道:
“不错,他就是比大明还横。”
“连四川的明军主力都被他歼灭了,你说他凭什么?”
“而且我还听说,那汉王干的就是劫富济贫的勾当。”
“凡是他治下,所有的土地、山林、矿藏,都要收归官府所有,再分给下面的佃农。”
“等汉王拿下贵州,咱们祖祖辈辈辛苦积攒下来的家业田产,还有手下使唤的奴婢,恐怕都要被官府一并收了去,分给别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大殿里顿时一片哗然。
“狗日的!老子不答应!”
头脑简单的化沙第一个蹦了起来,一脚踢开面前的矮凳,怒吼道,
一旁的卧这也猛地抬起头,语气冰冷:
“这帮汉人最是会巧取豪夺!”
“当年明廷迁来屯兵,抢走了咱们在平坝上的好田,还把土民赶到了山沟里。”
“如今又来了个汉王,想要强抢咱们的基业,简直欺人太甚!”
见着一众头人们义愤填膺的模样,安位又往上添了一把火:
“唉,这还只是其一。”
“一旦咱们归顺,汉王就会从成都派来流官掌管地方。”
“咱们生杀予夺的大权,可就全捏在这帮外来汉官的手上了。”
“时间久了,管你是什么头人、土木统统都得变成空架子;说不定到时候见了汉官,还得下跪磕头,摇尾乞怜!”
“我担心的是,咱们土司和汉家官府积怨良久,一旦他们得了势,恐怕就没咱们好果子吃了。”
安位这番话,巧妙地将历史积怨、民族隔阂与现实利益编织在了一起,瞬间将所有头人心头的恐慌引爆。
“不行!坚决不能降!”
“这水西、古蔺一带,从千年前诸葛丞相在世时,就一直是咱们土司的自留地,凭什么让外人指手画脚!”
“让汉军滚回四川去!”
“誓死保卫家业!”
一时间,偏殿内群情激愤,几乎在场的所有头人,都异口同声的拒绝了招降。
可就在这片反对声中,一个略显担忧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说话的正是从古蔺赶来的李阿旺。
“各位,先别急着拒绝,还请听我一言。”
“据四川传来的消息说,那汉军拥众十万,兵精甲足,而且火器极其犀利。”
“就连当初的总督朱燮元,以及总兵侯良柱、张令、秦良玉,这些能征善战的明军将领,都败亡在了汉军手上。”
“如果我们拒绝了招降,万一……万一汉王震怒,发兵前来征讨,又该如何?
“就凭咱们这点人马,真的……能抵挡得住汉军吗?”
一旁的王阿黑也面带忧色,连连点头,附和道:
“是啊,阿旺说的没错。”
“汉军兵锋正盛,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慎重为上。”
王阿黑和李阿旺两人,当初就和明军交过手,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投降后,他俩还作为仆从军,跟随明军一路清剿土民。
他俩是最清楚明军战斗力的,因此也是最清醒的。
两人这番话,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头上,让沸腾的偏殿瞬间安静了不少。
当年奢崇明、安邦彦领导的奢安之乱,声势是何等浩大。
号称拥众十万的两人,一度打下了重庆,泸州,遵义等地,并建国“大梁”,开府立制。
后来又进兵四川,攻破了富顺、内江、龙泉等地,甚至包围了成都府百日之久。
结果就是这么一场横跨两省之地的叛乱,却硬生生被朱夑文、侯良柱,张令,秦良玉等人给平息了下去。
而如今,连这帮镇压他们的明军官将,却又被汉军给宰了,连成都都易主了。
这一连串的战绩,足以证明汉军的强悍战力,也令在场的头人们心里发毛。
就在此时,一个叫阿乌密的头人站了出来。
他环视四周,见殿内气氛压抑,便试图重新鼓动众人:
“汉军强又怎么样?”
“难道你们就心甘情愿地把祖宗传下来的基业、辛苦积累的财宝、还有使唤惯了的奴婢娃子,都乖乖拱手送给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