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这些土地、财产和人口,咱们就算当个汉人的大官,那又有什么意思?”
“你们听听那姓江在四川干的好事,他就是要掘我们这些头人土目的根!”
“那些汉人泥腿子,那些宅子里的奴婢娃子一旦分了地,还会像现在这样百依百顺,任劳任怨的给咱们干活吗?”
“到时候,谁还认得我们是头人?”
阿乌密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在场所有头人最核心的利益。
土地、财富、奴仆,这是他们权势、地位和享乐生活的根本,也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
“阿乌密说得对!”
“想想咱们手上肥美的土地、每年收上来的粮税,以及任打任骂的奴仆。”
“要是这些都没了,还过什么养尊处优的日子?”
“保卫家产!誓死不降!”
众人再次被鼓动起来,情绪也更加激动。
阿乌密见火候差不多了,于是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依我看,汉军是咱们现在最大的敌人。”
“眼下,贵阳的明朝官军,不也在乌江一线加紧布防,准备抵挡汉军吗?”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咱们可以派人去贵阳,联络贵州总兵许成名,跟他结盟,共同抗击汉军!”
此话一出,刚刚还在喊打喊杀的头人们又愣住了。
“联络明军?”
卧这头人立刻从地上窜了起来,一脸难以置信,
“明军可是咱们的死对头啊!”
“尤其是那个贵州总兵许成名,他当年可是亲自带兵,深入水西、古蔺一带的深山中清剿过土民。”
“被他焚毁的村寨不知道有多少,死在他手上的族人兄弟更是数不胜数。
“这仇可不小,怎么能跟他许成名结盟?”
一旁的王阿黑也皱紧了眉头,迟疑道:
“没错,明军跟咱们可谓是仇深似海,怎么能相信他们?”
“只怕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阿乌密闻言冷笑一声:
“此一时彼一时。”
“再说了,当初死的大多是下面普通的土人和奢家的人,关咱们什么事?”
“汉军一来,咱们要丢掉的可是手上的土地、财产、奴隶,这才是关乎我等生死存亡、荣华富贵的头等大事!”
“跟这相比,以前那点过节算得了什么?”
他指着对面的李阿旺、王阿黑两人,
“你阿旺、阿黑,不但没事,而且还被赐了汉姓,帮着明军进山清剿自己人,你们还担心这个?”
“许成名要的是守住贵州,咱们要的是保住基业,双方目标一致的,为什么就不能结盟呢?”
阿乌密的这番话冰冷而现实,深刻地揭示了一个底层逻辑:
对于上层统治者而言,维护自身的阶级特权和既得利益,远比民族仇恨或历史恩怨更重要。
当面临一个可能彻底颠覆他们统治基础的新威胁时,他们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与过去的死敌合作。
江瀚的政策,直接威胁到了这帮土司头人最核心的利益,这是他们所无法容忍的。
而明朝的统治,至少还保留了他们的部分特权。
因此,两害相权取其轻,与明军结盟成了这帮人眼中唯一可行的选择。
偏殿内再次安静下来,众人都在仔细权衡着利弊。
确实,与强大的汉军开战前景黯淡,但如果能与明军联手,似乎就多了一线生机,说不定能保住眼前的权势和财富。
很快,在场的所有头人都达成了一致,同意与明军结盟。
他们立刻派出了信使,携带密信,火速前往贵阳方向,寻找贵州总兵许成名,商议结盟共同抗击汉军的具体事宜。
在这一片喧闹和争吵中,水西宣慰使安位仿佛成了个局外人,根本没人征询他的意见,即便安位是彝人名义上的首领。
安位低垂着眼帘,默不作声的看着眼前的闹剧,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这帮只知道打打杀杀、头脑简单的莽夫,果然轻易就被挑动了情绪,一步步走上了他精心设计好的道路。
待众人散去后,安位便立刻来到了汉使郑宇飞等人下榻的院落。
“郑先生!大事不好了!”
一见到郑宇飞,安位立刻摆出一副惊慌失措、气喘吁吁的模样。
此时天色已晚,郑宇飞正准备歇息。
见安位这副模样,他心中一沉,连忙问道:
“安宣慰使,何事如此慌张?”
“坐下来慢慢说。”
说着,他还顺势递了杯热茶过去。
安位接过茶水,顾不上滚烫,猛地灌了两口,随即压低声音,飞速解释道:
“我之前按汉使您的吩咐,召集了麾下的所有头人前来大方议事。”
“可那化沙、阿乌密等人,非但拒绝归顺,反而……反而一致决定要抗拒汉王天兵!”
“这帮人根本不听我劝解,反而在议事时破口大骂,污蔑汉王殿下是强盗,只会抢掠民财。”
“还说什么誓死也要保卫家产,绝不让步。”
“更糟糕的是,这帮头人竟然越过我,私自派出了信使,连夜赶往贵阳,想要联络贵州总兵许成名,共同对抗汉军!”
他添油加醋,极尽挑拨之能事,
“那化沙当场叫嚣,说什么汉贼想抢老子的地和娃子,除非先把他给砍了;”
“那阿乌密更是恶毒,说什么逆贼就是逆贼,竟然要把田地分给那些贱奴,是要坏了千百年来的规矩。”
“我刚得到消息,这帮胆大包天的,竟然打算今夜派人包围驿馆,擒杀汉使和您的随从!”
“他们要把您的人头砍下来,送去给许成名当做结盟的见面礼!”
“我得到消息,不敢怠慢,立刻就赶了过来。”
“汉使您还是快走吧,再晚一点,我怕就来不及了!”
郑宇飞听完,脸色骤变,惊疑不定:
“此话当真?!他们竟敢如此?”
安位立刻竖起手指,指天发誓:
“千真万确!”
“我既然已经决心归顺汉王,岂敢用这等大事来欺骗汉使?”
“您快走吧,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郑宇飞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他听安位说得如此真切,再加上深处险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也顾不上仔细分辨真假了,立刻叫醒了所有随从,在安位的指引下,连夜逃出了大方县,马不停蹄地朝着遵义方向疾驰而去。
安位见郑宇飞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脸上尽是阴谋得逞的奸笑。
现在两方人马已经敌对,他只需要稳坐钓鱼台,等双方两败俱伤就好了。
到时候,他就能一举收回水西权利,甚至挡住汉军!
此时,贵州总兵许成名正在息烽一带的乌江防线上巡视,他还不知道自己突然间多了一群盟友。
他望着浑浊奔腾的江水,以及沿岸匆忙加固的营垒工事,满面愁容。
贼兵的五万大军就驻扎在乌江对面的遵义,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
而他手上的兵力不过才七千之数,粮饷筹措更是困难重重。
这乌天江险能否守住,他心中实在没底。
可就在这时,一名亲兵突然快步跑来,低声禀报道:
“总镇,辕门外来了几个形迹可疑的彝人。”
“他们自称是水西土司派来的信使,说是有要事相商,一定要面见总镇。”
许成名一听,心里直犯嘀咕。
水西土司?他们派人来干嘛?
自从奢安之乱被平定后,这帮水西的土司虽然表面上臣服了,但与官府之间始终隔着深深的鸿沟,摩擦和小规模冲突从未真正停止过。
而且,他当年还曾多次带兵进入水西地界,清剿那些不听话的土目头人。
双方可谓积怨已久。
此刻正值汉军大兵压境,这帮土司突然主动找上门来,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见一见:
“把信使带到我帐中来。”
很快,几个风尘仆仆的彝人信使被带了进来,为首的一人恭敬地呈上了一封密信。
许成名带着疑惑拆开火漆,仔细读起了信上的内容。
很快,一股狂喜之色猛地涌上了他的脸庞,几乎要抑制不住地大笑出声。
信件是由水西的多位实权头人如化沙、阿乌密等,以及古蔺地区的两位明军旧将李阿旺、王阿黑等人联名签署的。
信中几位头人痛斥汉军“倒行逆施,欲夺我土民世代基业”;
并表示愿意摒弃前嫌,与朝廷官军结盟,共同抗击汉军,保卫各自的土地和家园。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许成名在拿着信件,忍不住放声大笑,数月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正发愁手下兵力不足,难以抵挡汉军兵锋。
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几支地头蛇主动投效,愿意充当援军,共同抗击汉军。
其实许成名之前也想过,是不是可以主动联系这帮土司部落求援。
可想到自己当年带兵进山清剿叛民,杀人烧寨的往事,许成名觉得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所以根本没开这个口。
没想到,这帮土司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主动寻求结盟了。
虽然两家过去是生死仇敌,但此一时彼一时,在面对汉军这个更强大、更迫切的共同威胁时,往日那点仇怨就顺理成章地被揭了过去。
许成名立刻派人,请来了贵阳府知府梁思泰与他共同商议此事。
梁思泰看过信件后,也是又惊又喜。
两个贵州最大的文武官员迅速达成一致,决定来个先斩后奏,先与土司结盟,然后再上奏京师。
毕竟贼兵大军就在眼前,等请示完京师,黄花菜都凉了,他们必须牢牢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
很快,许成名以贵州总兵官的身份,梁思泰以贵阳知府的名义,共同签署了一份同意结盟的回函,并郑重地盖上了总兵将印和知府官印。
为了表示诚意,许成名更是大手一挥,开出了一摞委任状,授予化沙、阿乌密、李阿旺、王阿黑等人游击将军、地方守备等武职头衔;
而梁思泰则是发文,允许各地土司自行招募士兵,组织团练,协助官军抗击贼兵。
他俩还承诺,只要立下战功,事后必定上奏朝廷,为他们争取实授官职和赏赐。
为了守住贵州,这一文一武可是冒了杀头的风险,不惜许下官职,当真是尽心尽力。
做完这一切后,许成名觉得还不够。
汉军势大,必须尽可能地调动一切势力,来牵制汉军的精力,是他们无暇他顾。
许成名唤来亲兵,朝他下了一道密令:
“你去,找几个可靠的弟兄,带上我的亲笔手令和这些空白的告身文书,秘密前往乌江、赤水沿岸,以及各处险要山区。”
“专门找当地那些势力较大的水贼头子、山匪大王。”
“告诉这帮人,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他们肯出力,以往劫掠乡民的罪过,本官可以既往不咎!”
“不用他们正面接敌,我只要他们袭击汉军的粮道,骚扰汉军后方的据点,本官就承认他们的身份,给他们一个官身。”
“将来论功行赏,朝廷肯定不会亏待了他们。”
听了许成名的话,一旁的贵州知府梁思泰有些迟疑。
“许总兵,这招募水贼山匪一事,是不是先缓缓?”
“和土司结盟,咱们还能说得过去,毕竟朝廷是承认这帮土司的身份的。”
“但是这帮水贼山匪……”
梁思泰皱紧了眉头,
“这帮人可都是些十恶不赦的罪人,在各地劫掠乡民,动辄屠村灭寨,手段残忍至极。”
“咱们招降了这帮货色,以后怎么向朝廷交代?”
可许成名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交代?交代什么?”
“咱们孤悬西南,能守住城池不失就不错了,想那么多干嘛?”
“生死关头,就要利用一切能用上的力量,否则城池一破,你我的脑袋就得搬家,还谈什么向朝廷交代?”
为了守住贵州,许成名可谓是手段尽出。
甚至不惜把为祸地方的水贼山匪也尽数收编到了明军序列当中,给了他们一个名义上的番号。
就这样,一封封盖着总兵将印、许诺官位的文书被撒向了贵州错综复杂的山川河流、绿林山寨之中。
这些土匪山贼或许战斗力不强,军纪败坏。
但只要能给汉军制造麻烦,迟滞他们的进军速度,消耗他们的精力,对许成名来说,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