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尔·索雷尔用二十分钟,才结束了他关于舞台灯光与布景的阐述。
他没有使用太多华丽辞藻,而是像工程师剖析蓝图般,全面阐述了光影在舞台上的可能性。
他谈到如何用不同角度、不同强度的光源塑造人物的心理,如何用光影的节奏呼应剧情的起伏……。
最后,莱昂纳尔总结道:“……所以,先生们,电灯,不仅仅是更亮的照明工具。
它让舞台从一个‘被照亮的空间’,彻底转变为一个‘用光说话的空间’。
光线可以成为独白,可以成为对话,可以成为控诉,也可以成为抚慰。
它拥有了和台词、和演员表演同等重要的戏剧语言地位。”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聆听者,他们的脸上都写着震撼与思索。
“与之相匹配的,是现实化的舞台布景。喜剧院里那座真实的‘拉维尔涅庄园’,不仅仅是为了追求视觉上的逼真。
它提供了一个让演员能够真正‘生活’其中的环境,让每一次开门、每一次上下楼梯……都承载着真实的力量。
这种真实感,将极大地增强戏剧的‘可信度’,让观众更容易被卷入其中,与人物同呼吸,共命运。”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宣告式的力量。
“今后的编剧,将不再仅仅是那个在书房里编织故事的人,我们还应该是舞台的设计师,是光和影的诗人!”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将莱昂纳尔之前所有的技术讲解,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对于在场的这些剧作家来说,怎么写故事永远不是难题,困扰他们的只是舞台技术的时代局限。
电灯出现以后,并不是没有剧院或者剧作家想把这种新技术引入,就像巴黎歌剧院曾经安装过电弧灯一样。
但是任何一种新技术想从萌芽发展到成熟,都要付出大量的实验时间和高昂的沉没成本。
毕竟谁也没有见过“电气化舞台”应该是什么样的。
但莱昂纳尔竟然在一开始就对电灯在戏剧中的应用就如此娴熟、完善,并且还愿意把心得与他们分享。
这几乎省去了大家至少十年的探索时间!
室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每个人都颜色复杂地看着莱昂纳尔。
亨利克·易卜生是第一个动起来的。
他缓缓地站起身,大步走到莱昂纳尔面前,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这个年轻的同行。
紧接着,保尔·海塞也站了起来,激动地握住莱昂纳尔的手,然后同样给予了一个拥抱。
他口中还喃喃着:“用光说话……说得太好了!这才是未来的戏剧!”
奥斯特洛夫斯基重重地点头,他走过来,用宽厚的手掌用力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斯特林堡则几乎是冲过来拥抱了莱昂纳尔,在他耳边快速、兴奋地用口音很重的法语说着什么,眼神灼亮。
左拉看着被几位欧洲戏剧巨匠围在中央的莱昂纳尔,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他轻轻鼓着掌,对身旁的莫泊桑低语:“你看到了吗,居伊?他可不仅仅是在写戏!”
莫泊桑想到了《咖啡馆》,心中的激动同样难以抑制——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成为这场革命的一份子。
他感慨地回应道:“爱弥儿,我看到了。这家伙的脑袋里装着明天的太阳。
电灯……我以前只觉得它比煤气灯亮些,方便些。可在他嘴里,那光简直有了生命,有了性格!这太了不起了!”
……
夜色渐深,梅塘别墅外的马车声逐一远去,载着那些心潮澎湃的剧作家们返回巴黎。
别墅内重新安静下来,仆人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客厅里的杯盏。
左拉重新点燃了一支雪茄,靠在壁炉旁舒适的扶手椅里,似乎还在回味着那番关于光与戏剧的理论。
莫泊桑最是坐不住,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然后猛地停在莱昂纳尔面前。
他的语气带着困惑:“莱昂,关于电灯光如何塑造空间,如何成为戏剧语言的一部分,还有那些布景的窍门……
这难道不应该是你最核心的秘密吗?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全盘托出了?易卜生他们可是天才,一点就透!
你把这些告诉他们,不是在为自己制造强大的竞争对手?你完全可以凭借这些技术,领先欧洲好几年!”
莱昂纳尔拿起桌上还剩半杯的白兰地,轻轻晃了晃,才看向莫泊桑。
他语气平和:“居伊,舞台技术确实是《雷雨》成功的原因之一,但它并不是需要死死守住的‘秘密’!”
莱昂纳尔抿了一口酒,继续解释:“首先,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花招,它更多是一种观念,一种新的可能性。
观念这种东西,一旦被展示出来,被看到了,被感受到了,就像种子落在了肥沃的土壤里,谁也不能阻止它发芽。
易卜生、斯特林他们都是天才,迟早会琢磨出其中的秘密——可能细节上会有差异,但方向不会错。
与其在封闭和保守中让它僵化,不如分享出去,激发更多的创造力,推动整个戏剧艺术向前走。
这比一个人独占着所谓的‘秘密’,看着它在小圈子里慢慢失效,要有意义得多。”
他放下酒杯,看向莫泊桑:“而且,居伊,想想看,欧洲主要的剧院将在几年内都达到能上演《雷雨》的标准——
这样,我的剧本才能获得最好的演出效果和最多的票房收益,这比只在一家剧院获得成功,要划算得多。”
客厅里安静了片刻。
莫泊桑张了张嘴,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上帝啊,莱昂!我光想着剧本和舞台了!
你这家伙,这方面简直像个英国佬,不,比他们精明多了!改造舞台是你和喜剧院合作的生意吧?
还有自行车,打字机……莱昂,你马上就要成为百万富翁了吗?”
于斯曼则站起来,围着莱昂纳尔转了小半圈:“巴尔扎克、大仲马他们一心想要做生意,但都失败了。
我们法国作家里,难道也能出现一个成功的生意人?”
左拉、于斯曼等人都望向莱昂纳尔,眼神里充满了羡慕,甚至是嫉妒。
19世纪的作家们绝大部分对发财这种事没有什么道德包袱,几乎全部都热衷于赌博、投资或者经商。
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因为债务逼迫,才不得不不断创作,比如刚刚去世没多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像继承了乡间别墅与几十万法郎遗产的福楼拜,一生便只有四部长篇,能为了一个标点符号纠结上一整天。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能尽快完成作品,甚至娶了自己的抄写员为妻,生命最后十年的作品几乎全部是口述的。
所以莱昂纳尔在生意上的成功,甚至比他在文学上的成功,更容易激发朋友们的艳羡。
莫泊桑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神秘兮兮的表情,凑近莱昂纳尔:“嘿,莱昂,明天下午,你有没有空?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让你觉得有趣!”
莱昂纳尔皱了皱眉头:“什么地方?”
于斯曼等人却率先笑了起来:“嘿,居伊,你又发现了哪个新妓院?布兰什大道那个吗?”
莫泊桑连声否认,但其他人问具体是哪里,他却表示:“现在不能说,说了就没意思了。”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好,明天下午,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