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莱昂纳尔按照约定,跟着莫泊桑来到皮嘉尔广场,一家名为“死老鼠”的咖啡馆。
它夹在一堆老建筑中间,门面十分不起眼,木质招牌经过风吹雨打,上面的老鼠图案几乎难以辨认,
推开门,一股陈年咖啡渣、旧木头、蜡油和淡淡霉味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
咖啡馆里已经坐满了人,烟雾缭绕,喧闹不安。
莫泊桑拉着他坐在靠里的一张圆桌旁,顺便招呼来了侍者。
莱昂纳尔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布局确实与宽敞明亮的“普罗科普”或“花神”大不相同。
“死老鼠咖啡馆”的空间狭小、低矮,光线主要来源于几盏挂在墙壁上的煤气灯,即使在白天也显得颇为昏暗。
木质地板因为常年的踩踏已经磨得发亮,边缘有些凹凸不平。
家具多是看起来有年头的圆桌和矮背椅,摆得十分紧凑,似乎就是为了让顾客能够凑在一起交谈、辩论的。
一个穿着朴素、系着旧围裙的侍者慢吞吞地走过来,莫泊桑熟稔地要了两杯咖啡,特意嘱咐:“照老样子。”
当咖啡端上来时,莱昂纳尔惊奇地发现,托盘里的两只瓷杯子,比日常使用的咖啡杯大了整整一圈。
莱昂纳尔正准备像平常那样端起杯子喝,却发现这杯子竟然没有杯耳,而且还是薄瓷,一看就十分烫手。
他看向莫泊桑,只见对方做出了一个让他愣住的举动——
莫泊桑小心翼翼地,将杯中滚烫的的咖啡,稳稳地倒进了杯底下的那个浅碟里。
然后,莫泊桑端起碟子,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然后沿着碟子的边缘,小口小口地啜吸起来,还发出“嘶溜”声。
那姿态,那声响,让莱昂纳尔一阵恍惚,仿佛瞬间回到了的北京街头的小店,看着老北京正就着碗沿溜边喝炒肝。
一碟咖啡喝完,莫泊桑满足地用手背擦了擦胡须上粘到的咖啡,抬头看到莱昂纳尔一脸错愕,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拿着碟子晃了晃:“怎么样?没见过吧?这才是正统的老巴黎人喝咖啡,我亲爱的莱昂!
大革命之前,一直到帝国初期,巴黎人,尤其是平民百姓,就是这么喝咖啡的。
杯子太薄,咖啡太烫,直接喝嘴受不了,倒在碟子里凉得快,顺着边溜着喝,一滴都不浪费。”
他看着莱昂纳尔面前那杯还没动的咖啡,怂恿道:“试试?要想用《咖啡馆》还原历史,这种细节就必须重视。
我敢说,整个巴黎,大概只有这家‘死老鼠’,还固执地保留着这种老派喝法!”
莱昂纳尔将信将疑地学着莫泊桑的样子,把咖啡倒进碟子,动作有些笨拙,差点洒出来。
他端起来,尝试着啜饮。
这种方式谈不上优雅,甚至有些狼狈,但却一下子把他带回了100年前。
莫泊桑压低声音:“感觉到了吗?不仅仅是味道,是那种感觉。坐在这里,用这种方式喝咖啡——
你几乎能听到隔壁桌在讨论该不该把路易十六推上断头台。”
莱昂纳尔点点头,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起这个小小的空间。
油灯的光晕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角落里堆着一些旧报纸,客人们大多衣着普通,看起来是工匠或小贩。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声音不高地交谈着,偶尔爆发出低沉的笑声。
这里没有圣日耳曼区那些咖啡馆里常见的景象——知识分子在演讲,艺术家在哭穷,贵妇和绅士在炫耀攀比……
这是有的,是属于平民日常的静谧与自在。
莫泊桑忽然站起身,示意莱昂纳尔跟他走:“走,带你看个更有趣的。”
他们穿过几张桌子,走向咖啡馆后方一个狭窄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两扇紧闭的小门。
糟糕的气味告诉两人,门的后面就应该就是咖啡馆的厕所。
莱昂纳尔的目光落在门板的标识上,再次怔住了。
那上面写的既不是通用的“男士/女士”,也不是“先生/夫人”,而是用黑漆写着——
“男公民”与“女公民”。
这个词,如同一个从历史深处直接走来的幽灵,带着1793年的气息,突兀地站在莱昂纳尔面前。
虽然女性能进入咖啡馆,以及咖啡馆里设立男女厕所,都只是近些年的事,但也可以看出这里老板的观念。
莫泊桑看着莱昂纳尔脸上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看到了吧?‘公民’!这家店,据说已经传了五代人了。
从大革命前就在这儿,经历了帝国,复辟王朝,七月王朝,第二共和国,第二帝国,到现在第三共和国……
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奥斯曼男爵把巴黎拆了又建,但它就像塞纳河里的石头,顽固地停留在过去。
几代老板都固执地拒绝任何‘现代化’的改造,坚持用这种碟子喝咖啡,坚持用‘公民’来称呼他的客人。
他说,这是他的曾祖父,一个坚定的雅各宾派,定下的规矩,不能改。”
他顿了顿,继续道:“‘普罗科普’的历史是更久,伏尔泰、狄德罗、拿破仑都去过——
对了,拿破仑还把他的军帽质押在那里。但现在‘普罗科普’太华丽了!
去那里的都是议员、院士、有名气的作家,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哲学家和革命家密谋的巢穴了。
那里的历史成了装饰,成了吸引顾客的噱头。但这里不一样——”
说到这里,莫泊桑拍了拍粗糙的木门框:“这里的历史是活的!这才是我们《咖啡馆》需要的那种地方。
一个真正属于平民,依然停留在那个年代的舞台。”
两人回到座位,莱昂纳尔看着眼前那碟已经不再冒热气的咖啡,内心受到的触动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大。
莫泊桑是对的,这些细节——
用碟子喝咖啡的习俗,“公民”的称谓,昏暗紧凑的空间
——《咖啡馆》不再是稿纸上干巴巴的文字,而是一个个可以触摸的历史碎片。
它们共同构建了一个逼真的、可供“演员”置身其中的历史环境。
这正是他想要的,那种能让观众瞬间被拉入特定时代的“沉浸感”。
莱昂纳尔抬起头,赞许地看向莫泊桑:“居伊,你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参考样本。
这里的一切,几乎可以直接搬上舞台!我们明天带上爱弥儿和他的照相机,把这里拍下来!”
莫泊桑立刻兴奋起来:“太好了!爱弥儿一定很高兴!”
莱昂纳尔微笑着,往碟子里又倒了一点咖啡。
他一边喝,一边对莫泊桑说:“好了,我们现在可以讨论《咖啡馆》的第二幕了。
根据我们之前的框架,第二幕的时间点设定在共和二年,恐怖统治的高峰期……”